庞凤仪商鞅变法的反人民性(一)-安立志
庞凤仪商鞅变法的反人民性(一)-安立志
庞凤仪商鞅变法的反人民性(一)
安立志
一、为何重提商鞅变法?
进入21世纪的前10年,中国GDP总量一举超越日本,成为世界老二。一些国人不怎么淡定了。先是思谋着何时崛起,一些学者拍出了《大国崛起》的多集纪录片,他们从世界历史上曾经崛起的荷兰、英国、美国、苏联等多个国家的发展历程寻找经验与路径。应当说此时的思考方向并未丧失理性。
而后一些年揣摩的则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既是“复兴”,“复”的一定是“史上曾有”之“兴”。如果这“兴”原本“史上从无”,自然谈不上“复”。至于那个“兴”是进步还是倒退,是文明还是邪恶,则是另外一个问题。那么,史上哪个时期之“兴”是今日之“复”的参照系呢?
(蒙古帝国)
今日的中华民族已经不那么狭隘,历史上曾被认为是敌国、异族和侵略者的女真、匈奴(蒙古)与满族人,已经融合为中华民族的自家兄弟。按照金戈铁马、开疆拓土的标准,自然非“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建立的蒙古帝国最为强大。这个横跨欧亚大陆,里海、黑海只是内湖的庞大帝国,所谓元朝只是版图一部而已。中华民族既然包括元朝在内,中华民族“复”曾经的“兴”,自然非元朝莫属。惜乎国人将成吉思汗当作祖先,却被外蒙古人士所嗤笑,就是国人也并未形成共识。鲁迅先生73年前就曾指出:“到二十五岁,才知道所谓这‘我们’最阔气的时代,其实是蒙古人征服了中国,我们做了奴才。”(《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页142)被毛泽东冠以“三个伟大”和“七个最”的鲁迅先生,被钦定为代表了“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他的话自然不能轻易否定。也许是由于大元帝国国运不永,元朝并未作为上选。
(大秦帝国)
视线进入“我大清”。爱新觉罗氏的康乾盛世曾是属意的对象,这从CCTV曾经隆重推出对祖孙三代三个皇帝歌功颂德的《康熙王朝》、《雍正王朝》、《乾隆王朝》可以为证。对于本国三代皇帝的歌功颂德,只有东邻的三颗太阳可以媲美。只因这个时期不过是中华帝国的“落日余晖”,似乎并不吉利,只得作罢。及至《大秦帝国》从拍摄到重播,让人感到有人已将大秦帝国作为“伟大复兴”的参照系,也就是“回到秦朝去”。孙皓晖、黄健中等敏感的艺术家们积极配合,以侯勇、王志飞为主演的《大秦帝国》,从“裂变”到“纵横”再到“崛起”,皇皇史诗,似乎再现了大秦帝国“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在《大秦帝国》第一部即“裂变”中,浓墨重彩描写的是商鞅变法。在编导者眼里,商鞅变法是秦国由弱到强的根本转折。无法信服的是,一个国家的由弱变强,并不必然地顺应历史规律,也并不必然地反映人民意志。比如,现代史上纳粹德国的短期坐大、暴力苏联的快速称霸,都是类似的例子。以剥夺民众为手段的民穷国富、弱民强国,其共同特点向来体现为极权主义与独裁主义。商鞅变法作为两千多年前的一场政治变革,向来被人称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成功的改革,其本质也如上述。
在一些人的理念中,并非仅仅出于对个人作品的敝帚自珍。《大秦帝国》小说与电视剧的作者与编剧孙皓辉,只因个人“对大秦帝国的狂热的崇拜”(2017年3月27日新加坡《联合早报》),就试图以一己之力为背负了千年暴政骂名的大秦帝国正名。然而,大秦帝国从突兀崛起到迅速崩溃,在以后的两千多年里,历代的政治家、历史学家曾经进行过大量而深刻的分析与评价。这些分析与评价,汇聚了中华民族漫长而深厚的历史积淀,荟萃了无数仁人志士的心血与责任。其中既有历史的经验与教训,也有文明与知识的积累与升华,当然也有许多往圣先贤的智慧与认知。这决不是当代某位作者的有限眼光与常识能够随便超越的。如果这种常识与眼光带有某种功利性,则更为有识之士所不屑。
且不说作者是否有能力“全方位呈现秦的历史”,但就其大言不惭地“全方位呈现和开掘中国原生文明时代的优秀核心价值观体系”(同上),将秦国暴政说成什么“中国原生文明时代的优秀核心价值观体系”(同上),这究竟是给中华民族增光,还是给中华民族抹黑?孙皓辉指责批评《大秦帝国》的人士是“文化上的不自信”,并且义正辞严地宣布,“为秦正名,某种程度上讲,是为了确立民族话语权。”(同上)他这些话让人不禁想起马克思、恩格斯对于封建社会主义的批判,他们笔下的东西,同样不过“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半是过去的回音,半是未来的恫吓”,“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1997年,页51)
我对大秦帝国的分析,是从商鞅变法开始的。商鞅变法这一事件,真正的历史主角是秦孝公,商鞅不过是个建言者或倡议者。然而,如果他的主张得不到秦孝公的重视与支持,都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我们之所以重视《商君书》,并把它作为分析秦国暴政的一个切入点,是因为它不仅是商鞅的理论文本,而且是得到全面推行的政策汇编。不过,《商君书》作为变法的理论文本与政策汇编,其中所反映的政治理念与统治思维,体现了一种露骨的君权至上、反人民、反文明、军国主义的本质。有人说,《韩非子》与西方的《君主论》不相轩轾、难分伯仲,堪称人类历史上的坏书之最。殊不知,《商君书》的年代不仅比《韩非子》还要早,更要命的是,该书的罪恶理论曾经在古代社会付诸实施,而且其罪恶影响至今仍未清除。
二、反人民的商鞅变法
一、维护君权专制。
古代文献评论商鞅变法时确有一些赞赏的话:“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公平无私,罚不讳强大,赏不私亲近,法及太子,黥劓其傅。”(《战国策(上)》,页75)“公孙鞅事孝公,极身毋二,尽公不还私,信赏罚以致治,……”(同上书,页212)商鞅变法是对秦孝公“极身毋二”为前提的,他的所有政策措施都是以尊君主、治万民为依归的。商鞅的个人命运与变法的历史命运,都无法逃脱专制政体“人亡政息”的客观规律。在变法过程中,尽管他对太子的违法行径也作出处罚,但他很快就遭到制度的报复。当太子成为君主,不仅变法遭到废止,商鞅本人也遭到车裂之刑,此即所谓作法自毙!按照一些人的说法,秦国在西部的崛起,商鞅变法厥功至伟,然而,大秦政权灭六国,一华夏,始皇刚刚驾崩,旋即二世而亡,这并非帝国的宿命,而是君主专制的必然归宿。
(战国形势图)
商鞅对专制制度的美化与强化,在《商君书》中随处可见。商鞅是极力主张君主“专其柄”的,他指出,君主“操权一正以立术,立官贵爵以称之,论荣举功以任之,……则臣得尽其力,而主得专其柄。”(《商君书注译》,中华书局,1974年版,页180,算地第六。以下引文只注页码与篇目)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权力都应当集中在君主手中,如此才能凝聚国家的力量。他不知道,在历史上,既有圣明的尧舜,也有暴虐的桀纣;在现实中,既有支持变法的秦孝公,也有废除变法的惠文王。他当然更不知道,权力一旦过于集中,国家就会成为危害民众与社会的“利维坦”。他眼中的君主是理想主义的,“圣人见本然之政,知必然之理,故其制民也,如以高下制水,如以燥湿制火。”(页397,画策第十八)一当坐上君主宝座,似乎就非常自然地具备了高屋建瓴,统驭万民的能力与水平。他对君主独断的论述似乎不厌其烦,情有独钟,比如,“权者,君之所独制也。”(页291-292,修权第十四)“权制独断于君则威。”(页292,同上)“君尊则令行。”(页476,君臣第二十三)这些理论在在说明,商鞅所维护的体制,所确立的权威,是专制君主的名为“一元化”实则“一人化”领导。这种体制其实是世界历史上最为黑暗落后、最为臭名昭著的君权专制主义或者极权主义。
商鞅的变法措施,自然是以秦孝公的名义发布的。他为了维护君主的权威,曾经采取了非常极端的措施。司马迁在《商君列传》中记述道:“令行于民期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行之十年,秦民大说(悦),……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页2231)变法措施出台,民众从不理解到理解,从不支持到支持,这其实是一个自然的变化过程。一项变法措施,能够呈现这样一个转折过程,体现的正是合乎情理的上下互动。然而,为了维护君主至高无上的权威,为了维护君主政令毋庸置疑的尊严,商鞅竟然禁止民众妄议朝政,说好说坏都不行,敢有说三道四者,一律流放边疆。从此以后,民众再也不敢对变法评头论足。一般说来,统治者推出某项政策,对于各方的表扬与赞颂无论是如实的还是浮夸的,通常会采取非常宽容的接纳态度;反之,对于任何一项决策即使是善意的、建设性的、实事求是的批评,也往往难以宽容地视为恶意诋毁或不怀好意。至于民众对商鞅变法的态度,批评自然是不允许的,赞扬也同样不允许,可谓中国政治史上的一枝奇葩。
如果人们用今天的“主权在民”去要求商鞅,显然是苛责古人。然而,较之同时期的政治家和思想家,商鞅的政治思想也极其落伍与反动。比商鞅还要早200年的晋国政治家、音乐家师旷曾当面向晋侯指出:“良君将赏善而刑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其可出乎?”国君如果是一个重视人民利益的好领导,人民怎么会把他赶走呢?“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君主如果不能为人民创造福祉,还要给人民带来灾难,这样的君主又有什么用?赶走又有什么不可以?他下面这些话甚至有些现代意义。“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为之贰,使师保之,勿使过度。……善则赏之,过则匡之,患则救之,失则革之。……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页1016-1018)这段议论,不仅蕴涵着君主应当从政为民的思想,而且还有君主一旦使“百姓绝望,社稷无主”,百姓还有把他赶走的权利。更为重要的是,师旷不但确立了辅佐君主、监督君主的意见,而且直接否定了君主“一人肆于民上”的合法性。与商鞅差不多同时期的孟子,其政治思想也为后世所称道,“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页31、328)对于“无道”的君主,孟子甚至提出了应当推翻与废除的理论根据。这在那个时代,无疑于犯上作乱。这也是明太祖朱元璋极其讨厌孟子的主要原因。商鞅变法所极力维护与推崇的君主专制措施,较之孟子的思想境界,其差距岂可以道里计?这也正是后世的专制帝王往往内法外儒的根源之所在。
商鞅是君主制度的维护者与纵容者。他在主持变法过程中,曾经作出了秦国迁都的重大决定。秦孝公十五年(公元前347年),商鞅发动了对魏国的一次军事行动并取得胜利,“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于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史记》,页2232)商鞅这次迁都是一次精心的政治盘算。他首先满足了秦孝公追求霸主权威的欲望。巍巍殿阙,皇皇宫苑,体现了统治者睥睨万方,俯瞰天下的心理。当初秦孝公之所以接受商鞅的霸主理论,就是不甘于做一个偏居西北一隅的小小诸侯。迁都不久,“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满足的正是秦孝公这一虚荣心。商鞅此举当然也有借权变法的算计。迁都后,他所进行的设立郡县、统一量制、废除井田、改革税制等政策,也为100多年后统一中国的秦始皇所继承。
二、推行军国主义。
人们一般认为,专制政权往往以一个统一的意识形态,一个至高无上的君主,一个驯服的官僚体系为标志。我之所以将商鞅这一以国家主义为核心的变法策略称之为军国主义,是因为他确定战略、制定政策、采取措施,一切都是以扩军备战为旨归的。他的农战战略,他的全民皆兵,他的经济政策,他的奖功体系,都体现了先军政治的特征。
商鞅的根本国策是农战,“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页56,农战第三)而且“国待农战而安,主待农战而尊。”(页67,农战第三)农战的根本目的在于富国强兵。国家发展战略,也都要从这两个方面出发,“故圣人之为国也,入令民以属农,出令民以计战。”(页157,算地第六)在利益分配上当然也要体现农战战略,“故为国者,边利尽归于兵,市利尽归于农。边利归于兵者强,市利归于农者富。故出战而强、入休而富者,王也。”(页472-473,外内第二十二)“故治国者,其抟力也,以富国强兵也;其杀力也,以事(剚)敌劝民也。”(页210,壹言第八)集中力量以富国强兵并不是目的,目的是通过发动战争将积聚的力量消耗掉以剚敌劝民,即扩张领土,强化君权,鼓舞士气,从而成就王业。
历来的史家并不讳言商鞅变法使秦国实现了富国强兵。韩非子就曾指出,商君变法,“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国以富强,……”(《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年,页97)富国强兵通常是专制主义者追求的目标,它与普通民众的幸福指数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往往成反比。那么,通过盘剥国内民众而积聚的力量如何使用呢?商鞅认为,“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国遂战,毒输于敌,国无礼乐虱官,必强。”(页93,去强第四)国家强大了而不发动战争,毒素就会灌于国内,礼乐虱害就产生了,国家就会削弱;国家强大了就要发动战争,将毒素输于国外,国内就没有礼乐虱害了,国家必然强大。他所说的“毒”,比较抽象,其实是通过发动对外战争,转移国内矛盾的注意力,避免国内动荡之意。
实行军国主义,立足扩军备战,民众的士气带有根本性。商鞅深知,“民勇者战胜,民不勇者战败。能壹民于战者,民勇;不能壹民于战者,民不勇。”(页378,画策第十八)如何判断民众的士气呢?“入其国,观其治,兵用者强。奚以知民之见用者也?民之见战也,如饿狼之见肉,则民用矣!”(页378,画策第十八)通过愚民统治与战争灌输,秦国民众“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页363,赏刑第十七)用“如饿狼之见肉”,来描述秦国民众和军队,的确鲜明形象。秦国军民几乎成了一群嗜血的饿狼,嚎叫着、咆哮着、跳荡着,只等一声令下,就扑向山东诸国。怪不得六国称秦国为“虎狼之国”。在这种情况下,秦国民众不仅被驯化为一群愚民,而且被强化为一群战争狂人,无一例外地被绑在吞并天下的征伐战车上,这与希特勒的党卫军没有什么两样。
商鞅制定的奖励军功政策也是狰狞血腥,令人战栗。“其战也,五人束簿为伍,一人逃而刭其四人,能人得一首则复。……其战,百将、屯长不得,斩首;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页406,境内第十九)在战斗中,五人编为一队,一人逃跑,则杀掉其余四人。杀敌一人(以带回的敌人头颅计算),即可豁免。百将、屯长(下级军官)作战不利就要斩首。斩杀敌首33颗以上,就算完成任务,于是每人晋爵一级。在攻城作战时,敢死队积极作战,每队斩首五人,则每人赐爵一级(“陷队(敢死队)之士,知疾斗,而得斩首队五人,则陷队之士,人赐爵一级”)。如果队员战死,就由其一名家人继承其爵位(“死,则一人后”)。因怯战而存活,就要在千人围观之下,被处以刺面或割鼻之刑。原文为:“不能死之,千人环窥,黥劓于城下。”(页427,境内第十九)
一将功成万骨枯。高官厚禄都是用他人的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对商鞅以头颅换官爵的做法,韩非子也有记录,“商君之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韩非子集解》,页396)这不是抨击,而是歌颂,至少也提供了一条佐证。
三、首先制服民众。
荀子出生于商鞅死后25年,也是战国著名的思想家,他就君民关系提出一个著名论断:“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集解》,中华书局,2012年,页526)这个论断比唐太宗李世民早了近9个世纪。《淮南子》是代秦入汉之后的早期著作,书中也有关于君民关系的论述:“国主之有民也,犹城之有基,木之有根,根深即本固,基美则上宁。”(《淮南子校释》,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页2103)然而,当时的许多政治家与思想家却见不及此。世界上所有的专制主义者深知其政权缺乏合法性,他们往往心照不宣地将人民群众视为威胁其统治的潜在敌对势力。包括秦国在内的所有诸侯政权的君主,几乎都认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政治理念,尽管他们的“天下”只局限于其封地。在夺取政权时,他们要驱使民众;巩固政权时,他们要防范民众。而防范民众的有效措施是制服民众。在他们看来,民众是专制政权的最大威胁,其危险甚至要高于外来威胁。
专制主义敌视人民群众,几乎是一个普遍规律。不过,像商鞅这样公然提出这样的论点:“昔之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者也。故胜民之本在制民,……本不坚,则民如飞鸟禽兽,其孰能制之?”(页376,画策第十八)将人民群众作为统治者必须整治、必须收拾、必须制服、必须战胜的对象,则是极其罕见的。从前看《三国演义》,对书中人物的职务感到不解和别扭,比如刘表为荆州牧、袁绍为冀州牧、刘备为徐州牧等等,牧者,放牧也。统治者分明是把民众视为牛羊,而把自己当成牧人。正是在《商君书》中看到了这一邪恶政治的滥觞,“民如飞鸟禽兽”,比起牛羊更加不堪。
在商鞅的变法方案中,尽管君主是刀俎,民众是鱼肉。然而,这些“鱼肉”毕竟都是大活人,搞得不好就有可能逼出陈胜和吴广。怎么制服这些人呢?他为秦孝公出主意说:“故民愚,则知(智)可以胜之;世知(智),则力可以胜之。民愚,则易力而难巧;世巧,则易知(智)而难力。”(页163-164,算地第六)民众愚昧,就用智慧战胜他们;民众智慧,就用武力战胜他们。因为愚昧的人们往往缺乏技巧,比如一些草莽武夫;而有技巧的人们,往往没有力量,比如一些知识分子。
继秦而起的汉朝,也是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至少汉初诸帝吸取了苛秦暴政的教训,于是才出现了“文景之治”。汉代的一些政治家与学者们对于秦朝整治民众的做法很不以为然,《盐铁论》在评论商鞅变法时指出:“赋敛既烦数矣,又外禁山泽之原,内设百倍之利,民无所开说容言。”(《盐铁论校注》,中华书局,1992年,页94)《汉书》对商鞅变法的评论也是负面的,秦“用商鞅之法,……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又颛(专)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故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赭衣半道,断狱岁以千万数。”(《历代食货志注释》,农业出版社,1984年,页77)这就是国富兵强之下秦国民众的实际状况。
四、推行壹民模式。
极权主义的通病是热衷整齐划一,在国家体制上强调一元化,在控制民众上强调统一。在这方面,商鞅如果不是创始人,也是最有效的推行者。他在《商君书》中,不仅设置专章讨论“壹言”(统一思想)问题,而且设置专章论述“壹民”(统一行动)问题。他的“壹民”,甚至比后世的一元化领导更为彻底,他所要求和打造的是一种模式、一种类型的社会成员,那是服从于他的立国之本——农战——的类型化民众。为此,他需要重新塑造秦国民众,最终使他们成为农战的工具,平日是困在土地上的农奴,战时是绑在战车上的炮灰。
他为推行“壹民”政策制造了许多理论根据,他指出,“治国者贵民壹,民壹则朴,朴则农,农则易勤,勤则富。”(页210,壹民第八)为此,他将这种“壹民”政策具体化为壹赏、壹刑、壹教。他声称:“圣人之为国也,壹赏,壹刑,壹教。壹赏则兵无敌,壹刑则令行,壹教则下听上。”(页340,赏刑第十七)通过这种统一的管理与教育,使民众成为供秦王驱使的、令行禁止的冷酷战士,并进而成为吞灭六国的虎狼之师。
对于统一奖赏,他论述道,“民之所欲万,而利之所出一。民非一,则无以致欲,故作一。”(页135,说民第五)意思是说,民众的欲望是多元的,但利益只有君主一孔,如果舍弃这一途径,民众的欲望就无从满足。这是商鞅从利益上实现“壹民”的重要措施。为了具体实施“利出一孔”的措施,他首先确立了“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的资源垄断政策即完全的国有制,与之配套的则是带有计划经济性质的分配制度——“一赏制”。在这里,“壹赏”如同耍猴人手中的食物,民众如同饥饿的猴子,猴子要想得到食物,只能按照耍猴人的要求拼命表演,才能免于饥饿。“所谓壹赏者,利禄官爵抟出于兵,无有异施也。夫固知愚、贵贱、勇怯、贤不肖,皆尽其胸臆之知(智),竭其股肱之力,出死而为上用也。”(页342,赏刑第十七)这些措施太过露骨!只有当兵才有资格获得官爵利禄,其他渠道就别想了。不管你聪明与否、勇敢与否、地位高低、本事大小,只要拼死为君主卖命就可以了。
“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页351,赏刑第十七)对商鞅“壹刑”的论述不要误解,商鞅并非赞成“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他的著作中,所谓刑与法,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法,都是君主的家法,他管制与惩罚的只是下人与百姓,君主是不在其列的。如果“壹赏”是耍猴人手中的食物,那么,“壹刑”就是耍猴人手里的鞭子。所有的民众如同马戏团的动物,只能按照口令出力表演,偷懒或失误,都有可能遭到严惩。可笑的是,商鞅竟然把“断人之足”、“黥人之面”乃至“刺杀”(斩首)这些酷刑,说成“非求伤民”,只不过“禁奸止过”(页352,赏刑第十七)的必要措施。
“所谓壹教者,博闻、辩慧、信廉、礼乐、修行、群党、任誉、清浊,不可以富贵,不可以评刑,不可独立私议以陈其上。”(页362,赏刑第十七)商鞅向秦孝公建议说,在秦国,必须对民众实行一元化教育,那就是战争教育。除此之外,无论仁德与诚实,智慧与文化,品行再好,素质再高,都不能得到财富与地位。如果凭借自己拥有品行好与素质高的优势而妄议国政,上书陈情,就有可能受到品质卑劣、素质低下的执政者的严惩。
关于“壹言”、“壹民”,商鞅也曾为之编造了一个好听的理由:“凡治国者,患民之散而不可搏也,是以圣人作壹,抟之也。”(页74-75,农战第三)好象是说,之所以要统一百姓的思想与行动,是因为人心一片散沙不宜治理,实行“壹言”、“壹民”正是为了集中力量,增进团结。商鞅如此概括“壹民”的作用,“壹,则少诈而重居;壹,则可以赏罚进也;壹,则可以外用也。”(页74,农战第三)“壹民”的理想效果是思想一致、号令一致、步调一致,动用各种手段统一民众的意志才是关键,只有意志的统一,才能减少欺诈而安居乐业,只有意志统一,君主才可运用赏罚来管理百姓,只有意志的统一,君主才可以驱使民众一致对外。
五、推行愚民政治。
春秋战国时期,由于周王朝王权衰微,政治上呈现出枝强干弱、群雄逐鹿的格局,学术上则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这种格局和局面一直持续了数百年。在当时,没有哪一家学说具有国家指导思想的垄断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学说和思想没有相通之处。比如,在推行愚民政策方面,儒家、道家、兵家、法家就找到了共同之点。儒家代表人物孔子指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页81)道家创始人老子则指出:“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页167)古代军事家孙子则说:“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孙子兵法新注》,中华书局,1977年,页116)商鞅是“批林批孔”时受到官方高度肯定的法家人物,他在秦国实现强国梦的过程中,似乎发现了一个人性秘密或统治密码——“民愚则易治也。”(页537,定分)不是说商鞅的愚民思想比儒、道、兵各家高明,要命的是,他的愚民主张曾在国家层面得到大力推广,甚至成为秦国并吞六国、一统天下的理论依据。
商鞅在变法的准备阶段,就把愚民作为指导思想加以强调,他认为,“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页5,更法第一)他认为,变法这样的国家大事,根本没必要让百姓插嘴。人群本来就有智愚之分,愚民即使事情结束也看不明白,智者在萌芽状态即可预知未来。因此,开始时没必要让愚民知晓,只与他们欢庆成功就够了。于是他就变法直接提出要求,“知(智)者作法,而愚者制焉。”(页10,更法第一)即智慧的人创制法度,而愚蠢的人接受法度的约束。由此可见,他是极力主张和推崇“顶层设计”的,也就是说,变法只能自上而下实行高层推动,而不能自下而上发动群众。
事实上,在《商君书》各篇中,他所主张的各种政策措施都渗透了这一指导思想。商鞅指出:“《诗》、《书》、礼、乐、善、修、仁、廉、辩、慧,国有十者,上无使守战。国以十者治,敌至必削,不至必贫。国去此十者敌不敢至,虽至必却;兴兵而伐,必取;按兵不伐,必富。”(页70,农战第三)这是商鞅愚民的重要措施之一,他不仅在“农战篇”中加以宣示,在“去强篇”中也再次强调。诗、书、礼、乐、善良、贤能、仁慈、廉洁、辩论,如同当今的民主、自由、人权一样,这些事物,本来是人类文明的结晶或人类文化的载体,商鞅却视为洪水猛兽。他认为,民众接触这些东西是危险的,一个国家只要存在这些事物,一当外敌进犯,国家就会削弱,即使没有外敌,国家也会贫困;一旦国家消除了这些东西,对外就克敌制胜,对内就富国强兵。商鞅并非说说而已,从韩非子关于商鞅“燔诗书而明法令”(《韩非子集解》,页97)的记述来看,焚书坑儒这一控制思想、愚弄百姓的恶政,商鞅在秦始皇登基前100多年就已经实施了。
如同所有的极权主义者一样,在物质享受层面,他们从来不会拒绝外来的创造与发明,但在政治文化层面,他们对外来文化抱有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戒备心理。在君主专制时期,最方便治理的是没有文化、没有知识的顺民与愚民,统治者甚至不由地感叹:“这是多好的人民啊!”因此,不让民众接触各种文化知识与文明理念,正是商鞅所要采取的必然措施,在商鞅之后的两千多年,由于极权主义的地盘日益萎缩,他们奉行的政治理念与统治原则,日益为时代与民众所拒绝。因此,他们特别惧怕外来的理念与文明,消除民众的智慧使之成为愚民,麻痹民众的神经使之成为顺民,为了专制统治的稳固与私利,不惜拒绝人类智慧、进步与文明。商鞅至少开了一个极其反动的先例。
商鞅实施愚民政策,推行反智主义,并为此制定了种种措施,其中之一就是封堵信息,阻滞信息的流通。在当时没有敌台可以干扰,没有网络可以封堵,但他清楚地认识到,“民不贵学问则愚,愚则无外交,无外交则国安而不殆。”(页23,垦令第二)这句话反过来说,国家要避免政权危机,保持政权稳固,关键是防止境外敌对势力的渗透;而封闭愚昧的民众,则是防堵外部势力渗透的天然屏障。对民众封堵信息,禁止向民众传播知识,首先要从领导干部做起,“国之大臣诸大夫,博闻辨慧游居之事,皆无得为;无得居游于百县,则农民无所闻变见方……则知农无从离其故事,而愚农不知,不好学问……则务疾农。”(页42,垦令第二)领导干部由于身居高位,接受的信息量显然比普通民众要多的多,禁止领导干部与普通民众直接接触,禁止领导干部向民众传播知识,堵塞民众了解信息的主渠道,是使民众保持愚昧状态的重要措施。如此以来,广大民众就成为面朝黄土背朝天,只会低头拉犁,不会抬头看路的浑浑噩噩的家畜式的农奴。
音乐、戏曲、杂技之类的艺术形式,对于民众陶冶情操、愉悦心智,增强审美水平,具有潜移默化的作用。然而,这对于愚弄百姓为其所用的极权主义者来说,同样具有威胁作用。如同邓丽君的歌曲有可能销蚀民众的革命精神与斗争意志一样,商鞅非常警惕文化艺术对民众的影响,他认为,“声服无通于百县,则民行作不顾,休居不听。休居不听,则气不淫;行作不顾,则意必壹。”(页29,垦令第二)农奴在劳动过程中或闲暇之时,耳目接触不到这些音乐、杂技之类的表演,心志就不会受到影响,就会专心耕种。这让人不由想起早年北方常常见到的蒙住眼睛拉磨的驴子。章太炎对商鞅变法措施的批评可谓一语中的:“今无慈惠兼爱,则民为虎狼也;无文学,则士为牛马也。有虎狼之民、牛马之士,国虽治,政虽理,其民不人(不成其为人)。”毕竟“世之有人,固先于国。”(《国故论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页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