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凤仪和谷-赵季平的爱情-浅海文苑
庞凤仪和谷/赵季平的爱情-浅海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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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季平的爱情
文/和谷
第一乐章 寒冬之恋
1962年夏天,赵季平就读于西安音乐学院附中高中班。
一天午后,他无意中听到琴房流淌出令人如痴如醉的悦耳琴声,脚就不听使唤地循声而去。
在轻轻推开琴房的一刹那,他的眼睛为之一亮。
弹琴的是一位身穿一袭白裙、天生丽质的少女。他的心头不由泛起一阵涟漪,这是谁呀,居然这样漂亮。
第一次见到这位少女,赵季平就被她的美丽和超凡脱俗的气质所打动。
用音乐做纽带,对爱情近乎痴狂的赵季平,有千百条理由去频频接触这个名叫孙玲的女子。
“文革”初期,在西安音乐学院的小礼堂内,批斗会在没完没了地进行中。政治的高压如同寒流,却没有封锁得住年轻人与生俱来的生命力,那一颗颗埋藏在心底的爱情之火。
附中高一同学的队伍里,那个曾经在琴房就谋过面,又有了交往的清纯秀气的女子,又深深吸引着作曲系高材生赵季平敏锐的目光。
从此之后,每当有开大会的机会,赵季平都会魂不守舍地往前排附中学生的座位上瞧瞧,不时看一眼孙玲来了没有。台上说些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丘比特之箭早已悄无声息地射中了年轻人的胸膛,一颗爱的种子早已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不久,孙玲参加了赵季平他们的红喇叭文艺宣传队。实际上,是些出身不太好的学生聚集到一起,唱歌弹琴跳舞,排练节目,还到边远地区,甚至到青海演出。
孙玲长得很漂亮,她平时话很少,比较内向。家庭背景不好,虽然给孙玲的成长投下了阴影,让她过早地背上了受歧视的黑锅,却也锻炼了她内敛和坚韧的性格。
有一次开全院批斗会的时候,在他们学院的401大教室门口,来了一个老太太和两个女的年轻军官,巡视会场上的人。事后他们才知道,这神秘的来客,实际上是中央军委邱会作的老婆带的人,给林彪的儿子林立果选妃子。结果她们到西安音乐学院看了一眼,据说孙玲被选入了名册,却因她的家庭出身不好而落榜。
孙玲的父亲,是安徽桐城人,祖上的方以智是明末清初的大文人。她父亲毕业于燕京大学,学的是法律。父亲也是那种要报效国家的青年,是文化人里使命感很强的人,加入了国民党,并考入黄埔军校。
解放前夕,她父亲在成都当军官,本来可以去台湾,但是家有老母亲,也就是孙玲的奶奶在西安,就想着也没什么事儿,就投诚了。但父亲没想到自己是政治教官,有文字的东西,一下子就给判了重刑,死缓。
孙玲一出世,从来就没有见过父亲的面。
她是1949年8月3日出生于成都,这时的父亲已被送往青海德令哈劳改农场。
孙玲满月后,在慌恐中度日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她,一个可怜无辜的小生命,搭乘一辆破旧的汽车,经过一个礼拜的路途,翻过秦岭,回到了西安,与奶奶团聚。
她是由做医生的母亲一天天带大的。孤儿寡母,又是死刑犯的家属子女,其困苦与忧伤可想而知。
孙玲的父亲,在青海农场度过了漫长的二十五年囚徒生涯,死缓改成无期,终于在1974年结束了他悲剧的一生,至死也没能见到母亲、妻子和可怜的女儿一面。
这期间,孙玲参加的文艺宣传队,还有幸到过青海演出,却不能与监狱里的父亲哪怕有一瞬间的会晤。
从某种角度来说,尽管社会政治变迁,人的物质和精神处境不同,但旧军官女儿的孙玲,整个的状态还是属于高门楼里的大家闺秀,大宅门里出入的一类女子。不仅外貌出众,音乐悟性和个人素质也相当高。
在读本科的赵季平,不仅对民族音乐有着深深的追求,而且还想尽办法广泛汲取西方音乐的精华。能够接触到的西方音乐资料很少,他千方百计去寻找,然后偷偷地到琴房去聆听。而一直拉大提琴的孙玲,就是他经常邀约的几个知音之一,他们通过音乐相熟并相知。
初露作曲才华的赵季平,是全校有名的才子,他创作的弹拨乐《战风沙》拨动过周围不少女同学的心,其中就有同孙玲要好的一个拉小提琴的女生。她常和孙玲一起去琴房,听赵季平弹奏当时流行的芭蕾舞音乐《红色娘子军》、样板戏音乐《红灯记》,没有钢琴曲谱,全凭自己的感觉去摸索。
尽管如此,孙玲还是有意回避赵季平的目光,躲着他。
孙玲上高一时,她是“黑五类”,各个战斗队都不要她。后来赵季平那个战斗队,有她一个好朋友在一块儿,和赵季平出去转了一圈,也没说话,然后有人传,孙玲跟赵季平好。
她说,瞎传什么呀,我跟他就没说过话。
孙玲心里没当回事。后来就有人递话,赵季平要找你谈谈。
其实她觉得挺唐突的,不太了解。
别人就说,好吧好吧,跟他好吧,人家是才子。
孙玲说,我知道他是才子,但是我不熟悉他,不知道我们合适不合适。
赵季平似乎感觉到,孙玲还骄傲得很。
后来好多人找孙玲,她都一句话,我没有这想法。把人家给回绝了,人家就再也不找她了。
赵季平后来找到孙玲,说,我觉得你对我挺不错的,你看,我们一块儿出去,你给我让位子呀什么的。
她说,我没这感觉,就是一般的礼貌而已。好多人给我写信什么的,我说可能你误会了,我不想。
她那阵子因为出身不好,那种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受家里教育影响,她妈就觉得一个人干事业最重要,经常给她讲,你看那个女的,大学毕业了,人家不谈恋爱,一直奋斗到主任医生后才考虑这件事,事业是第一重要的。
所以孙玲在上学时,根本就没想过要找男朋友,她觉得太早了,再说她这种出身就没前途。自己的前途在哪儿?她一点都不知道。
她由于出身不好,感到自卑,对前途充满忧虑,也怕连累人家。虽说赵季平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他父亲赵望云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成了“封资修”、“黑画家”。
彼此的情况逐渐熟悉起来。实质上,是他追的人家女娃。
也许是对赵季平才华的敬仰,也许是因为音乐在他们心灵中引起的共鸣,两个纯洁的心灵走到了一起,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
时间长了,大家都说,那孙玲就说交个朋友。
就为这事,她们家,她那姨,她几个表姐都好意劝阻孙玲,唉,他们家出身也不好,你可得小心。
但赵季平从头一次见面时起,他就认定这个女孩子就是要陪他走完一生的人。他用音乐之神的钥匙,渐渐开启他们的爱情之门,在他展开的不间断的追求之下,孙玲也乐意束手就擒,开始走上了风风雨雨的爱情之路。
但是,也许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俩的爱情所经受的第一次考验,在毕业分配的时候就早早到来。
毕业分配后,两个人身处两地,天各一方。
孙玲被分配到了陕北,心想,像自己这出身,到陕北就当农民啦,就出不来了,不能影响别人,人家是个才子。
赵季平说,你下去我也下去。
孙玲说,你下去把你就埋没了。咱俩还是算了吧,你奔你的前程,我不能拖累你。
赵季平被留在西安,进了省戏曲研究院,而孙玲则被分到了陕北的贫困小县宜川。也就是黄河壶口瀑布那儿,她还真去了。
孙玲正是从心里爱着赵季平,才害怕连累她所爱的人,于是只好把痛苦埋藏在心底,并没有告诉自己的具体去向。
俊俏而苦命的女子,不失为一个坚强的姑娘,告别可怜的母亲,背着大提琴,向北方远去。一个人,孤苦伶仃,悄悄地踏上了广漠的黄土高原,走在曲曲弯弯又细又长的一条小路上。纵然是泪水洗面,她已经把心爱的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的都城里。
那是个偏远又荒凉的地方,她从西安出发,走了一个星期才抵达目的地。
因为怕连累爱人,孙玲才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痴心于恋人的赵季平,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孙玲的可能,哪怕是一点点线索。
断了音讯的赵季平,时刻惦念着心上人,却不知如何去找她。
他像疯了一样四处打探她的踪迹,而且不敢设想,弱不禁风的她只身在外,生活将是怎样的艰难无助。
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孙玲的去向,藕断丝连,只好一直忍受着相思之苦,寻求聚首的机会。
也许,从音乐学院附中毕业的孙玲,和赵季平差点就错过了一生的姻缘。而改变这一切的,是宜川县的一位革委会主任。
无论在什么年代,有好人也有坏人,有从善的人也有从恶的人,有君子也有小人。
她也是遇见好人啦。这位掌权者,是个善良的通情达理的老同志。
报到那天,主任一看,呵,你音乐学院毕业的?
孙玲回答,是的。
主任问道,干甚的?
她说,拉大提琴的。
他不无惊讶地说,大提琴?咱这里哪用得上这个,不是浪费国家人才吗?
孙玲怯生生地说,我也没办法。
极富怜悯心的主任诚恳地说,姑娘,你在这里也拉不了大提琴,国家培养你也不容易,你自个儿联系个地方,哪儿要你就到哪儿去吧。我鼓励并支持你,寻找对口单位去圆人生夙愿。
孙玲感激地说,那就谢谢你。
主任又说,当然,你要安心在这儿也成,我也欢迎,你到学校教书,去县文化馆,都可以呀。县剧团嘛,你别去,那儿是个烂摊子。
孙玲说,那我还是想搞专业。
这一番话,也改变了孙玲的一生。
孙玲四顾茫茫,去哪儿呢,哪儿肯要她这个聪颖而可怜的音乐天使呢?
回西安与分别的恋人相聚,可西安是没有可能接收一个出身不好的学音乐的女孩,要有门路,当初也就不用来陕北山沟里了。
孙玲想到了姐姐,与亲人能在一起工作和生活,也算是有了依靠。至于与恋人的泪眼相望,也得无奈地承受。
孙玲的姐姐,在遵义文工团弹钢琴,在那儿表现挺好,是一个踏踏实实工作的人。孙玲赶快写信联系,问姐姐那边需不需要拉大提琴的人。信寄出后,便陷入急切的等待。
她终于接到了姐姐的来信。那个地方好像对出身要求不太严,姐姐就说,我们这儿也缺大提琴。姐姐就跟领导说了孙玲的情况,领导说,可以可以。
姐姐那边需要人,这实在是太好了。
为什么遵义那儿需要人?
西安音乐学院的同学们,串联的时候到过遵义,在那里演出过,他们的专业水平,给那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们跟当地革委会碰头,说,那我们毕业时到你们这儿来,行吗?
好嘛,我们欢迎。
两年以后,他们几个毕业生就去了那里,孙玲的姐姐是先去的。
一时间,她只好把对恋人的思念压在心底,工作,饭碗,生存,是首先得解决的。独立,有份工作先养活自己,是她最先应该考虑的。
等到姐姐将遵义的商调函寄来,孙玲找到了好心的主任。
他果真放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是十分同情这位多才多艺的可教育好子女,实在不该在黄土高坡上度过一生。在这偏僻的山沟里所学非所用,浪费了人才,也耽搁了她的前途。
孙玲,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娇弱女子,又千里迢迢,鞍马劳顿,来到了离家更远的大西南山城,辗转投奔到了贵州遵义文工团,落脚到了姐姐的身边。
在遵义,她可以拉她心爱的大提琴,获得了音乐的自由。但她却一样与恋人远隔千里,甚至比陕北离西安还要遥远复遥远。到了遵义,她虽然有了事业发展的空间,但同样备受情感煎熬。
赵季平痴痴地思念并等待着她,度日如年。
他们鸿雁传书,也许正是李白的诗境: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孙玲到遵义没多久,便病倒了。她患的是肺病,比较重。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回到西安看病,也想回到恋人的身边。
也就在赵季平几乎绝望的时候,终于有一天,孙玲的那位拉小提琴的女友跑来找赵季平,急切地说,孙玲回西安养病来了。
赵季平差点跳了起来,啊呀?
是喜是悲,他见到了离别很久很久的日思夜盼的恋人,得以重逢。
两年不见,孙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因患上了肺结核,瘦得很,面容憔悴,腿瘦得像胳膊一样细,体重只剩了七十来斤,也没了往日的神采。
世事苍茫,命运多舛。她虽然像一朵被风暴摧残的污泥中露出的荷花,却依旧闪烁着一丝忧伤的美丽光焰。
赵季平从来没有看到孙玲那么瘦弱无助,从内心感到一种心如刀割般的酸痛。
二人见面后,也不知说什么好。
赵季平只说了一句,你想上课不?
孙玲说,我想啊。
他说,那你就到我哥那儿去上课吧。
她说,那好。
他说,我给你借把琴,你在家可以一边治病休养,也可以练琴嘛。
孙玲母亲是大夫,想尽办法医治女儿的病。
从孙玲回到西安的那一天开始,赵季平就四处找药,每天都鼓励她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康复。只要一有空闲,赵季平就用自行车驮着孙玲去练琴,到他哥赵振霄那儿去上课,用音乐来抚慰她的心灵,以利于更好地治疗。
之前,赵季平的姐姐,跑来给他介绍对象,介绍几个人,他都没同意。
好多人告诉赵季平,你还找她呀?她没什么希望了,你看她瘦成那样,这以后会不会影响……
知情者中有劝他放弃孙玲的,说,别背这个包袱了。
可他不干。
有人提醒他,孙玲要是病犯了呢?
赵季平说,那不行,我一如既往。
赵季平那阵就傻乎乎地一心爱着孙玲,他的坚定打动了她。
孙玲边养病边进修,赵季平一有空就来看她。
赵季平的行动不仅感动了孙玲,也感动了她的母亲以及周围的人。
赵季平到孙玲母亲工作的医院去过,两人见过面。
连她妈妈也在孙玲众多追求者里,看中了这个小伙子的人品与才干。孙玲母亲对女儿说,哎,男人嘛,一个是事业,一个是诚心,这两个最重要了。你看,三年了,他这么诚心对你,而且他的事业也这么好,这是可靠的,你就别犹豫了。
而孙玲是最听她妈妈话的,心里踏实多了。
也许,人们传说,他们的爱情没有任何浪漫可言,可赵季平自己只是希望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对孙玲的浓浓爱意。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盼望孙玲能够早点好起来。
孙玲也挺受感动的。实际上,赵季平对她那么好,也是她身体恢复很快的一个重要因素。当然,双方也是同病相怜。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许是感动了上帝,经过赵季平的照顾,特别是通过他们在精神上的互相支持,孙玲的病居然奇迹般地好起来。同季平来往越多,感情日深,这是他们的爱情感动了上苍。
死神,也会在爱情面前却步。孙玲和他的分别与重逢,其实已经受了一场生死考验,在这一场考验中他们终于等到了爱情,而爱情也帮他们战胜了死神的威胁。
第二乐章 夫唱妇随
有情人终成眷属。从二人认识初始,已经整整经历了十年的漫长时光,他们的爱情终于瓜熟蒂落。
起先,赵季平的姐姐总想给他介绍对象,他心里只惦记孙玲,很烦家里提起婚姻的事。孙玲这一回来,正好,他如愿以偿了。
1971年底,孙玲的病基本好转,他们就订婚了。在学校时倒没确立关系,是从遵义回来后才真正确定关系的,可谓定情于危难之时,患难夫妻最为可贵。
赵季平找到省文化小组,说,请求组织调孙玲回来,要不然我们结婚了,我调到遵义去。
如果他这一走,戏曲研究院没他这个指挥了,移植样板戏受损失。军代表权衡了一下,那还是调他爱人过来。
军代表余哲基体恤人才,答应将孙玲调回西安,主动与对方单位沟通,让两颗年轻的心重新走到一起。
孙玲又回了一趟遵义,协商调动的事。再一回来,二人就结婚了。
1972年5月,他们两人踏上了婚姻的红地毯。
结婚的日子,是他们俩自己安排的,订在5月24日。
把她妈气得说,结婚是大人订日子,哪有你们自己订的?
他们就糊里糊涂订了。老人很讲究这个东西,怕什么呢?怕刮风下雨,结婚的日子下雨不好。
眼看结婚的日子快到了,天空阴雨连绵,她妈就生气,但也不好干预。
到了这天,早上是大放晴,万里无云。结婚是在戏曲研究院,一间小屋子,来了不少人庆贺。
结婚的床,是请他父亲的一个当木匠的学生用木头床架的。开始父亲盯着,季平打下手,推刨子,先是搭个梁,在梁上搭床板。他看梁的中间有个木楔子,心想这梁结实不结实,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结果没过多长时间,有一天刚上床,哐地一声,那个梁从楔子处折了。这又到院子里搬来砖头,垫到床板底下,凑合着用。
结婚的家具,也就两个箱子。别人送的礼物,也有几个脸盆,还有暖水瓶,大部分是毛主席著作。
这段时间,是他们最艰苦的时候。二人的心境都比较压抑,才走到一起的。他就是一脑门子搞专业,搞学习,搞积累。
刚完婚的一天大清早,妻子买来一大板车蜂窝煤。这样的体力活,本来应该是大男人干的,但她硬是没有惊动在里屋看书的丈夫,独自拖着羸弱的身躯,用脸盆气喘吁吁地来回搬了好多趟。
一个月以后,孙玲就怀孕了。随后,她又回到了遵义,办理调动。
没多久,赵季平也赶到了遵义,为爱人的工作调动而奔走。
到了那儿,王安国是遵义文工团的作曲,正排一出新歌剧《刘四姐》。军代表看来了个作曲家,便说,调人可以,先帮我们编曲配器。
赵季平求之不得,有了一个给军代表表现的机会,希望放孙玲走。埋头苦干了好一阵,顺利完成元旦演出的任务。
对方同意放,还没办手续,那他也就不管了,因为孙玲快生了,他得把她接回西安生孩子。
小俩口等不及办妥调动手续,就忙着买票上火车。
第一天上火车,挤得要命,他们没地方坐。一看不行,孙玲挺个大肚子,就改天再走。一直等到有卧铺,才上火车,买了一卧铺,一个硬座,一直到了成都转车。
等转车的那天晚上,他们一夜没睡,找了个电影院,不知道放的什么电影,在里面睡了一觉。
第二天又买了一卧铺,夜里一点左右开车,早晨六点多到了广元。在秦岭一个货车和一个客车撞了,停了一天一夜,经过千辛万苦,这才回到西安。
回到家里,他妈劈头盖脸就骂了一顿,家里人都惦念,爸也特别惦念着,孙玲又挺个大肚子,这怎么回来呀。
回来了就好,一大家子人特别高兴。过了春节,正月初七,孩子就出生了。
孩子出生的前一天,赵季平的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发大水啦,他被大水冲走,这时漂过来两个木头,他抓住木头后就没事了。
赵季平的母亲说,好梦,好梦,要得孙子了。
二人对话时,六点多,这时孙玲肚子就疼了,他就赶紧翻墙到京剧院去,叫醒倪子,就是倪志杰,推着个车子,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扶着,送到了红十字会医院妇产科。值班大夫就是倪子的相好,安排得很妥帖,下午就生了。
赵季平回到家,赶快给父亲说,生了,生了,是个儿子。
父亲特高兴,说,行。
他做的梦,梦见两个木头,双木,是个林字。儿子的名字,是从这儿来的,带点神秘色彩。后来也许是同名同姓的太多,取谐音改“林”为“麟”。
儿子赵麟出生后,妻子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牺牲自己,心甘情愿地扮演相夫教子的角色。说起来人们可能不相信,直到多年之后,赵季平仍不会做饭,皆因那时候,妻子把他宠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传统夫君。
他们一家三口,在季平工作的单位里安了家。很小的一间屋子,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连木板床都是自己打的。
儿子没满月,赵季平就下乡采风去了陕北,直到赵麟过百天时才赶回家中。那是赵季平深入民间,为日后他在乐坛掀起西北风汲取营养的年代,足迹踏遍三秦大地,整年整月泡在醉心的音乐事业里,家庭生活的琐碎和繁重,全都落到妻子的肩膀上。
也真难为孙玲了,既要参加演出拉大提琴,又要柴米油盐,相夫教子,无怨无悔地承担起这一切,成了名副其实的贤妻良母,三口之家的顶梁柱。
每次孙玲出差,赵季平都急切地盼望她早日归来,因为习惯了由妻子照料的有规律的生活。
丈夫忙于创作。每天早上,妻子给他泡好茶,并做好早点后,开始抽空练练心爱的琴。然后去买菜,做饭,做家务,晚上还要演出。
闲暇之余,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她会不断地给自己充电,自学外语,后来丈夫出国访问,一直由她担当翻译。
“文革”结束后,她和赵季平都有机会在专业上继续深造。从小热爱音乐,始终没有停止过艺术追求的孙玲,作为妻子权衡再三,还是把机会让给了丈夫,毅然支持丈夫去中央音乐学院进修,她留下来照顾孩子和家庭。
在赵季平去中央音乐学院进修的两年中,她省吃俭用,每月从牙缝里挤出钱来,寄给在北京上学的丈夫,自己与儿子却过着粗茶淡饭的节简日子,甚至是苦不堪言的生活。
赵季平在中央音乐学院上学时,一天下午准备回西安时,肚子饿得很,没吃上饭就上了火车,车上也没晚餐。
他在硬卧三层上,饿得睡不着,就下来了。这时,过来一个列车员,他冲她的背影说,哎,列车员,现在还有没有可能吃上饭?
她一回头,原来是西安音乐学院的一个同学,还是孙玲的结拜姊妹。
她一看是赵季平,你怎么在车上?
她后来工作在铁路运校,带着学生在车上实习,餐车的头儿又是她哥们儿。
那好,噢,你要吃饭,你吃多少我都给你包了。
很巧的一件事情,怪了。
有一次,赵季平跟孙玲从北京往西安赶,机票极难搞。
他说,咱碰运气,到首都机场去等票。
等到快五点了,还是没票。
他说,七点半有一趟179次到西安的火车,去赶这一趟车。
这就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往火车站,还有二十五分钟就开车了。
他说,买站台票进去,直接上车。
可是,买站台票要有电报,才能进接站口。求爷爷,告奶奶,才搞到两张站台票,还剩一分钟了,怎么也来不及了。但他心想,怎么都能赶上,就带着孙玲走进地下通道。
这时听见广播响了,开往西安去的179次晚点。这下,他们不但上了车,还补上了卧铺。
儿子赵麟的音乐才能,是孙玲一手培养的。
在儿子接受启蒙教育的五六年里,每天不论多忙,孙玲都要陪他练两个小时的琴。儿子考大学期间,孙玲又亲自上阵,陪着儿子辗转北京、上海应试,最终把儿子送进了中央音乐学院。
有一个时期为赶任务,他把自己关在院里的一个小储藏室里,孙玲天天按时送饭。不仅如此,每有作品问世,也都是孙玲先过堂。
用赵季平的话说,她的音乐感觉特别棒,我所有的东西,她都是第一听众,也是第一位评审。
脍炙人口的电视剧《水浒》主题曲《好汉歌》,原词的第一句是“说走咱就走”,后来改成了“大河向东流”这样气势磅礴的歌词。配合歌词改动,曲子也有了很大变化。
正在厨房里炒菜的孙玲,听到丈夫在钢琴上弹出的曲调后,兴奋地说,这个好,这个好!
妻子竟激动得忘了给菜放盐。
赵季平这才心里有了底,将乐稿敲定。
妻子平时为人处世十分低调,生活简约至极。在婚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们一直蜗居在一间二居室的小房子里。后来经济好转,妻子却提出凑合着过,不愿浪费一分钱。
2001年“五一”长假期间,赵季平有几天整块时间,想写《乐坛神笔》一书的赵世民和他聊了三次,累计有十多个小时。
有两次孙玲也在坐,她大部分时间是静静地听,当有些年代或人名赵季平记不住时,就问她。
赵世民发现,孙玲隔一点时间就要咳嗽,她怕影响谈话,总把咳嗽声压得很低。
赵世民问,嫂子是不是感冒了?
赵季平说,可能是感冒引起的,咳嗽有一段时间了。这次我陪她到北京,就是要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这年8月,赵世民受央视《艺术人生》编导的邀请,到现场参加录制赵季平的专题节目。
节目开始,主持人朱军说,在我们栏目创办初期,我们就有一个愿望,就是要请赵季平老师来。但是我们又有顾虑,因为大家好像很少在媒体当中见到你。不过我们知道有一个特殊的人,她非常关注我们栏目,每一期都定时定点地坐在电视机前,看我们这个节目。我想此时此刻我们这位特殊的观众,也一定会在电视机前等待这个栏目的播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赵季平老师的爱人。在这儿我首先要向她表示感谢,谢谢你。
全场鼓掌。
主持人说,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特殊观众的关注,而且她还问赵老师,你为什么不去那个栏目坐坐,所以才有了我们今天这样一个聚会。
观众以为下面该请出赵季平的夫人孙玲。但没有。
随着节目进行到中间,朱军又提起了赵季平夫人。
朱军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个好女人。现在我想观众朋友跟我的心情一样,也都想认识一下这位好女人。
这次孙玲该真的被请出场了吧?观众的目光扫向台口。
但朱军却说,好,我们通过大屏幕,来认识一下这位好女人。
原来是电视采访。
孙玲在电视屏幕上说,这半年我身体不好,我本来说自己看一看就行了,吃药都不管用。一看这病比较麻烦,我觉得他心里马上就有了压力,有了负担,好像什么都干不成的感觉。他一这样,我就觉得我这一病怎么成了拖累了,拖累他东西也写不成。
这时她不停地咳嗽。
她忍住咳嗽,接着说,我跟他说我治我的病,你该干什么就于什么。他说,唉,那些都是小事,你这病不好经常犯,那些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这时赵季平眼眶已经潮了。他说,我想我有这样的感触,与自己的妻子走过了风风雨雨,当她非常健康,我们的生活都很自然的时候,你会感觉不到这么珍贵。一旦突然她病倒了,突然觉得我头上这片天没了。所以回过头来想,要珍惜我们这种感情,这一份情缘。也希望大家能够都珍惜自己的那份感情。
赵季平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等节目做完,观众潮涌着找赵季平签名,终于签完最后一个,与最后一个观众合完影,赵季平才跟赵世民寒暄。
嫂子怎么没来?
她现在病得很重。
查出来了吗?什么病?
肺癌,已经到了晚期。
啊?怎么会呢?
第三乐章 别亦难
2001年9月,新的学年开始。
赵世民在课堂上又一次提到赵季平的音乐创作。这时,指挥系的同学景幻说,赵季平现在正住在我家。
赵世民问,你是说他在你山东的家里?
景幻说,没错,昨天我给家里打电话,还和他通话了呢!
赵世民说,他到山东干吗?
景幻说,他跟我爸是哥们儿,济南有一种新的治疗癌症的方法,我爸介绍的,赵季平是带她夫人治病的。
过了几个月,曾在中央音乐学院和赵季平共用一个琴房的好友黄越峰,给赵季平联系了哥们儿,胸外科专家的医生,送孙玲到通县肿瘤医院治疗。
来年4月,赵世民去西安讲学,碰见了西安音乐学院双簧管教授,赵季平的弟弟赵保平。
赵保平说,这一年,我哥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为嫂子治病上去了。能找的名医全找了,先进的方法都试了。
赵世民问道,病情控制住了吗?
赵保平说,可能不断恶化,非常艰苦。
之前,赵季平把舞剧《情天恨海圆明园》框架都写完了,只是大概,还得大改。这时孙玲病了,他就不想弄了。
孙玲说,你不能失信于朋友,我希望你写,你写了我高兴。
这样,他就每天早上坐在那儿写钢琴谱,还找了韩兰魁和崔炳元两个助手来帮他配。原来想叫赵麟,一看他太忙,算了,他自己又配一部分,最后修改时,又重写了一些段落。
写这部舞剧,实际上也是在情天恨海的炼狱里,折腾得他每天都不知道是什么心态,有些主题的写作确实融进了对孙玲的感情,写得特别感动,比如像圆号,这种感觉是关爱,内心的那种呼吸。
完成《情天恨海圆明园》音乐二稿,北京市文化局局长张和平,市歌舞团团长胡伟对赵季平说,看病要紧,并安排联系医院,让孙玲及时住进了通县肿瘤医院。
孙玲也是在炼狱一般的化疗过程中,强忍病痛,用微笑支持着赵季平紧张的创作。
赵季平兼顾着孙玲和创作,从昌平的儿子家中去通县的医院,一百来里,每天一个来回,每天上午在家谱曲,下午去医院照料孙玲。
全剧音乐创作完成,孙玲将去山东的医院进行一种新疗法的治疗,而赵季平因为录音无法陪伴妻子同去。
开始录音的那一天,正好是孙玲手术的日子。赵季平只能在录音棚里,焦急地等待手术的消息。直到晚上,儿子从山东打来电话,告知手术成功,赵季平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整整六天,全剧音乐录制完成,一出录音棚,赵季平就直奔山东,恨不得箭一样飞到躺在病床上的孙玲面前,而手术后的孙玲,也正微笑着期待赵季平创作成功的消息。
《情天恨海圆明园》在北京天桥剧场首演的时候,孙玲抱病到现场观看演出,她被剧情音乐打动,几次忍不住流下眼泪。
赵季平说,其实我那主题曲,是为她写的。
这天,赵季平请赵世民在保利剧院看大型舞剧《情天恨海圆明园》,这已经是第三轮演出了。
在剧院,赵世民一见到赵季平,就问嫂子的情况。
赵季平说,现在住在中日医院高干病房里。非常痛苦,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头部和骨头里,疼啊,每天都靠打杜冷丁止疼。
舞剧上半场刚完,赵世民跟赵季平说,这个舞剧情节编得一般了,但你的音乐太棒了。我看你在这部作品里,彻底为我所用,甭管什么流派什么技术,洋的还是土的,只要你的音乐感觉需要,统统拿来。
赵季平说,对,我就是这样做的。
下半场开始,当独奏小提琴再一次重复上半场出现的主题时,赵世民忍不住问旁边的赵季平,这段旋律太美了,但不是那种顺溜的优美,这美里面有慈悲,有伤感,有一种濒死的大彻大悟。你是从哪个民歌改编过来的?
赵季平说,这不是民歌,是我自己写的。
第二天下午探视时间,赵世民赶到中日医院顶层西头病房。
孙玲躺在床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赵季平正为她按摩腿。待孙玲睡下,赵季平和赵世民出了病房,拿出了西瓜让吃。
赵世民说,我不吃,留给嫂子吧。
赵季平说,是你嫂子让你吃的,她说世民来了,让他吃西瓜。你就顺着嫂子,吃吧。我现在每天来医院陪她,等晚上护工来了我就回去。现在脑子里全是为她治病的事,别的事根本装不进去。前两天电视歌手大奖赛请我当评委,我跟组委会的人说,现在正是孙玲的治疗关键时期,我不能离开。他们非常体谅我的难处,就又请别人了。
待孙玲睡着,他们又回到了病房。孙玲平躺着,瘦得盖着毯子几乎看不出身体的凸起。
赵季平说,嫂子坚强得很,现在癌已经转移到脑部和骨头,疼得一身汗一身汗的,她怕我们难过,硬是扛着,不叫。
赵季平的儿子和儿媳来了,他们帮助孙玲吃晚饭,他们从家里专门为母亲做的菜粥。
赵季平说,天天如此,赵麟和他媳妇给他妈做饭。
吴子牛的《天下粮仓》,也是在孙玲患病之前就和赵季平说好了的。
吴子牛他爸也是肺癌,所以找赵季平说,我找你先不谈戏的事,先谈病的事。注意什么,还要注意什么,说了很长时间,最后才说到戏。
写《天下粮仓》主题时,孙玲已经从通县回来了,几乎每写一个主题先叫她听。这是悲剧性的东西,但没像写舞剧那么心神憔悴,还比较顺。可能是孙玲治疗一个阶段,病情缓和了一点,刚好他也有个缓冲。
赵季平看到孙玲瘦得厉害,又想起她当初从遵义回来时的样子,心里难受,什么叫心如刀绞?她病的过程中,他就老想结婚前她病成那个样子,一年就好了。这次又病成这样,所以他老做梦,这一年她还能好起来,九死,还有一生呢。 她知道自己的病,什么都知道,太清楚了,是自己用意志扛着。
孙玲说,我得把该受的罪都受了。
赵季平说,你坚持住,再难,我们都在你跟前。
他走遍全国,访尽名医,没想到一切都是徒劳的。
看着病榻上气若游丝、形容枯槁的妻子,他的心掉进了冰窟。为了减轻她的痛苦,他故意戏谑道,要不是你病,我还不知道侍候人是啥滋味呢。
看见妻子欣慰地笑了,他又打趣说,我真希望生病的是我,然后让你侍候,那该多幸福啊。
妻子眼睛瞬间潮湿了,赶紧用手堵住他的嘴,喜极而泣。
赵季平真想重新再来一回。以前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心疼,没理解心疼的内涵,现在深深理解了,什么叫心疼。没办法,她这个性格,从小出身不好,一直受压抑,她应该不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她从小跟着她母亲,哥哥姐姐都不在身边,所以话就很少。她这人一辈子是老替别人着想,特别朴素,买的衣服都是处理品。
多年来,她一直拉大提琴,就没停过。恢复高考以后,她也可以去音乐学院读大学,她考虑还是带孩子,琴还是照拉不误。结婚以后,把心都给丈夫和孩子了。她考歌舞剧院时,还是赵季平给她弹的钢琴伴奏,罗可可主题变奏曲。赵麟练琴都是孙玲盯着,天天陪着,想起这些心里挺难受的,其实赵季平感觉挺对不住她的。
说老实话,赵季平离不开孙玲,她对他付出太多了。丈夫哪一天回来,她提前把肉炖好,丈夫一进门,面都擀好了,臊子都做好了,她演出去了。
其实,很早以前,他就在冥冥之中感到生活有许多可以预知的一面。那时,他创作了一首《挽歌》,作为第一听众,妻子每听一遍都要感动得哭一回。
那次在台湾,孙玲听了《大漠孤烟直》的主题音乐《天国的爱心》,号啕大哭,台下也哭成一片,她从音乐中感到了爱心。
那年,他带她去德国、法国、比利时、荷兰等欧洲国家走了一圈。那次到美国,也是偶然,为什么不可以带自己的夫人,自费,不就是花点钱嘛。给那边发传真,那边说可以,他这才给孙玲又办手续,陪着她去签证,顺得很。从美国回来之后不久,她就咳嗽病倒了。
那年,她带儿子考完音乐学院,把去杭州的票也买好了,给他打电话,他说,你赶快回来,你别去杭州了,我在家一天没饭吃,一天胃疼。她把票退了。自这以后,一直没机会带着她去苏杭。就在那年带着她到杭州玩了一次,之后她就病了。
那年下半年,赵季平总感觉要出什么事。第六感觉。他就老算着,父亲当“右派”是哪一年,多大?给儿子办婚礼时,他也没想到妻子的病,更没往癌那儿想。那时孙玲已经咳血了。
往事历历,既温馨,又令他疼痛。每每想及这些,赵季平就越发愧疚难当。
想到病入膏肓的妻子没有享过一天清福,也为了纪念结婚30周年,丈夫特意给躺在病榻上的妻子买了一枚大钻戒。每天她入睡时,他都能见到她用另一只手紧抚戴钻戒的手指。他知道,这是妻子享受幸福的幻觉。
茶几上有一个本子,那是赵季平写的日记,上面有孙玲的体温、进食、排泄、用药详细的记录。
比如:晨,尿微量。喝水,50毫升。喝粥一小碗。吃西瓜,一片。打杜冷丁,两支。
这也是赵季平的乐谱,是他和孙玲感情的浓缩。
这时,孙玲意识非常清楚,不太愿意别人看她,因为她觉得这个时候不好看。
孙玲到生命最后的日子,仍然关心丈夫和孩子。
赵麟创作《和你在一起》的音乐时,要把古典音乐和现代音乐、民族音乐加在一起,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产生了畏难情绪。
有一天晚上,他要离开病房了,晚上10点有护工来。
他刚走出门,被孙玲叫回来。
孙玲,说儿子,人生有两种磨难,一种是肉体上的,一种是精神上的,我呢,是肉体上的磨难,你是精神上的,但精神上的磨难更难,你要挺住,坚持就是胜利。
赵麟在母亲的鼓励下,终于完成了这个任务。而且,赵麟通过这件事,开始成熟了。
孙玲发现赵麟留了点小胡子,她捏着赵麟的胡子说,这是失望的胡子。
赵麟赶紧把胡子剃了。
她说,这就好多了。
在孙玲住院的过程中,她一直不愿让赵季平和其他人感到难过。在她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一直非常坚强地去面对。每一次赵季平或者是儿子出现在病床前,她就会说自己的病已经好多了。
赵季平在这一年多里,自己几乎是在一个个无尽的希望不断地破灭中生存着。
有一天下午,在听倪萍说山东有新药的时候,赵季平当即坐飞机赶到了山东,第二天中午便为妻子买回了新药。
要没有孙玲的强烈要求,赵季平是不会写《美丽的大脚》电影音乐的。那是他最艰难的一部创作。
倪萍,是多年的好朋友。当她得知孙玲病了,想尽办法找药,联系医生。而孙玲呢,别人给她一分,她要还十分。她一定要丈夫给倪萍写音乐。
他有写不下去的时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但一想孙玲答应人家了,就咬紧牙关。当然在创作过程,一真正进入,也就平静了。他8月1日写,9日写完,一放下笔,就赶到医院。音乐按计划完成了,孙玲很欣慰,本来他们还约好,让她跟着一道看儿子的作品《和你在一起》和我的《美丽的大脚》。
然而天妒红颜,孙玲没有能够听到家中两位作曲家在当年金鸡奖颁奖晚会上双双被提名的喜讯。
妻子弥留之际,对儿子说,在我离去后,你一定要像今天照顾我一样照顾好你爸爸。
临终之际,妻子心头牵挂着的依然是丈夫,这让他何等心酸。30年,整整30年,上苍竟然让他与爱妻匆匆诀别。
8月19日这天,孙玲病情突然恶化,倒在了泪水满面的丈夫怀里,永远停止了呼吸。
8月24日下午,赵季平和儿子儿媳坐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赵麟捧着妈妈的骨灰盒。
孙玲的遗嘱是不办丧事。因为她是乐队的大提琴演奏员,剧院的同事坚持要办告别仪式。
8月27日,陕西省歌剧舞剧院三层大厅,四周摆满了花圈,送花圈的有省委书记、省长等领导,还有孙玲的亲朋好友,倪萍、姜文、巩俐、张艺谋、周晓文、卢苇、刘欢、陈凯歌、陈红、王宏伟、谭晶等都送了花圈或花篮。
在告别仪式上,陈凯歌说,今天来到陕西,心情非常悲痛。我是在西安认识孙玲的,她是我们这些做电影的人,曾经和赵季平合作过的人非常敬爱的嫂子。在我认识她的二十年里,她给了我们很多关切。在赵季平的事业中,如果没有孙玲是无法想象的,赵季平的所有音乐,都承载着孙玲的贡献。她可以很自豪地跟大家说,我培养了两个音乐家,两个作曲家。
陈凯歌说,我记得1983年底,我、艺谋还有何群在季平家里,那时他家还在戏曲研究院,非常狭小,我们吃了孙玲做的第一顿饭。我在北京见到孙玲最后一面时,我感到再也没机会吃她擀的面了。她感动了我,不仅是作为朋友,更主要的是她与病魔斗争的态度,她那潇洒的风度。她在生命垂危的时候,仍对生命自身抱着很大的热情,抱着很大的关切。
“红幔轻落戏终时”,这是赵季平在谈论电影《霸王别姬》的音乐创作时引用的一句话。夫人去世,带给赵季平的是三十年爱情长跑之后难以忘记的思念之痛。妻子曾经是头上的一片蓝天,如今这片蓝天突然离去。
赵季平在他的音乐创作里,孤独地前行。
送走孙玲后,他从9月份开始写《青衣》。每天早上,坐在书案前写的时候,感觉老是觉得孙玲在旁边听着。
丧妻之痛,使赵季平的体重掉了十多斤。
自孙玲走后,形单影只的作曲家又一次来到南京,为《和平颂》这部民族交响乐的创作做实地采访和调查研究。开始他不能适应残酷的现实,总觉得孙玲没有离去,还待在挂着她遗像的客厅里,但当他走进隔壁的琴房,刚坐下来,就发现往日泡好放在手边的那杯热茶不见了,抑郁如潮水般地涌来,琴键无声,心绪不宁。
好像孙玲还在他耳边叮咛,你怎能因为我而放下手边的工作?我耽误你太多了。写《和平颂》是你最想做也最该做的,看到你成功,我也高兴呀。
2003年 5月1日晚,赵季平的力作《和平颂》,在南京文化艺术中心大剧院隆重上演。
主持人陈铎报幕:
山岳般雄浑,在曲谱上凝聚历史的沧桑。江水般流动,在管弦间澎湃时代的激情。是乐坛神笔将安魂的红烛点燃,希望的白鸽放飞,敲响黄钟大吕的旋律,回荡亿万人的心声。
全场中外嘉宾的目光,都投向了鲜花簇拥的舞台上指挥的背影,密管繁弦的乐队,以及蓝色天幕间与地球经纬、中英文“和平”相辉映的白鸽翱翔的图案,扣人心弦的音乐之声如惊涛拍岸,响遏行云。
坐在不远处的赵季平,表情严肃,依然透露出他内心的激动。
此时的他是最幸福的,因为有那么多人与之分享这艺术创造和生命激情的甘辛果实。此刻的他,也不再是孤身一人,已化作幸运之神的亲密爱人还陪伴着他,留在他今生的每一部作品里。
他的每一步成功和喜悦,不都是献给爱人在天之灵的一首知音曲吗?
第四乐章 新弦
2003年10月的一天,赵季平正在家中的琴声中享受孤独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是命运在敲门?
谁呀?
他打开门,敲门的是一位俊俏端庄的女子。
她惊喜地问道,你是赵季平先生吗?
他客气地说,我是。你是?
报告,我是张宁佳,是从成都来的。
成都?
我是张坚给你派来的女朋友。
噢,我想起来了,对不起,请进。
张坚,作曲家,是赵季平的挚友,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的艺术指导。他们交往多年,说要给他介绍一个非常好的女朋友。对于如同手足的张坚的话,他深信不疑。
赵季平连忙把她迎进屋,沏茶,削水果。
他的挚友张坚,看到一年多来赵季平孤独的生活和工作,心中萌发给他再找个妻子的念头。
张坚给赵季平说,没有人给你做饭吃啊,你得找个老婆。
赵季平不置可否,总是在推托朋友的关心与一番好意。
此刻,赵季平有点不好意思,抬头打量着眼前这位从成都赶来相面的女朋友,第一感觉,觉得她挺面熟,有几分像孙玲年轻时的模样,顿时有了好感。
听张宁佳说起她的家世,赵季平感慨万端,世界上难道有如此奇巧的事情,她俩不仅相貌相似,还是在成都同一家妇幼保健院出生的。而且,张宁佳在成都的家,离孙玲的娘家相间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更为奇巧的是,张宁佳一直在成都的陕西路长大成人,又一直在成都的西安路供职。她怎么就与陕西西安有缘份,好像与赵季平结识,日后落脚西安,是前世已经注定了的人生归宿,逃也逃脱不了的天命。
说来也很奇怪,张宁佳的父亲早年参加革命,解放前夕,从北京到西安又到成都,而后在成都长期工作,并居住生活在这里,生儿育女。
也许,在国共交接的时候,孙玲的父亲向解放军投诚,之后押送至青海德令哈劳改场,多年后死在荒原上。而张宁佳的父亲,则是从国民党手中接过政权的一名革命者,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赵季平的父亲赵望云,恰好此时在西安被关在国民党的牢房里,或已经被解救出狱,开始接管文化事业。
父辈的命运多舛,子女们又是重新洗牌,重新组合人生,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话越说越投机,屋里洋溢着久已失去的温馨。
从交谈中获知,张宁佳,成都新都川剧团的女演员。曾经同样是在1983年,那时,在西安文艺路上,赵季平正在与陈凯歌、张艺谋桃园三结义,筹划北上拍摄电影《黄土地》,正当青春年少的张宁佳,也进京拍摄神话川剧电影故事片《芙蓉花仙》,扮饰主角花仙。
她这个花仙子,一时声名鹊起,后成为全国青联委员。
她在妙龄时一鸣惊人,很快又转行到了声乐和音乐教育,拓展了人生事业。
张宁佳后来离异,一直带着女儿独自生活。这次,她与赵季平一晤,顿觉觅到了知音。
张宁佳的出现,让赵季平从她美丽爽朗的神情中,似乎找回了当年他与孙玲初恋的记忆。
他们开始频频通信通话,失去伴侣的孤雁,在彼此寻找相依相偎的人生的温暖,寻找牵手的情感归宿。
与张宁佳结识之后,赵季平的生活和音乐创作激情,又一次被点燃。
他俩相爱了。
新的爱情,在没有预料的时候,又闯入了赵季平刚刚从忧伤中平静下来的生活。
人生苦短,当倍加珍惜。
为改变天各一方的处境,二人能够幸运地走到一起,过一种安宁的平常日子,张宁佳离别成都,来到西安,在音乐学院任教。她活泼可爱的女儿,也转到西安读中学。
他俩于2005年生活在了一起。
张宁佳是个在观念上相对传统的女子,生活在一起,就应该名正言顺,名媒正娶,要领一张结婚证。
而赵季平没有同意。
赵季平认真地说,我得守着老规矩,男人续弦得过三年,我必须等孙玲去世三年之后再办。
古时以琴瑟来比喻夫妻,故丧妻称断弦,再娶为续弦。
春秋时,俞伯牙善鼓琴。后来妻子得了重病,他请医熬药,精心侍奉,为此焦急忧虑,便无心思弹琴了。
有一天,妻子突然感到身体好多了,就让丈夫给她弹琴。俞伯牙忙取琴调弦,弹奏起来,好让病中的妻子从美妙的琴声中得到欢快和慰藉。当他弹得雅兴正浓时,突然琴弦断为两截。就在这当儿,妻子也咽气了。
之后,有人给俞伯牙说了一个女人。因与原配感情很深,本不打算再娶了,可女方一看就相中了,并要听俞伯牙鼓琴后再定亲。他也看中了女方,虽还在怀念故妻,但又一想,人死不能复生,便把琴取来,拆去断弦,续了一根新弦后弹奏起来,双方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这个故事很快在民间传开了,后来人们便把妻死后再娶比作续弦。
当年,父亲赵望云在河北老家,前妻权氏病逝,是过了三个年头,才娶赵季平母亲进家门的。如今,社会习俗已经开放多了,试婚同居不再受到什么封建卫道士的谴责。但三年的这个老规矩,赵季平仍坚持不渝。
他们俩一直到了2006年,才领取了结婚证书,履行了名媒正娶的法律手续。
赵季平与张宁佳结为伉俪,同样在西安,在成都,在音乐圈子,在文化界和社会上被传为一段浪漫的佳话。
但婚姻家庭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日子,在浪漫的背后是如同凡人一样的世俗生活。柴米油盐茶,吃喝拉撒睡,是一件件烦琐的事情。
张宁佳暂且放下了自己的事业,在赵季平的个人魅力的感召下,愉快而安宁地在西安居住下来,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她十分明白事理,善解人意。
她每天清晨六时起床,先是清扫屋里,整理几案,很留意把孙玲遗像镜框擦拭干净摆好,然后下楼买菜。回来给丈夫做早点饭、磨豆浆。
她从心底里喃喃自语,孙玲大姐,你放心吧,我会把季平照顾好的。
她安宁,佳好,好像是上帝特意安排她来替孙玲照顾赵季平的,这是冥冥之中的命运。
作曲家一旦进入他的梦幻般的世界,是与常人不一样的,甚至在生活常识方面,比如他的一双袜子放在哪里了,也难免不知所措。这就需要妻子耐心仔细地打理,无微不至地关照。
有时,张宁佳干家务活多了,赵季平有点过意不去,就不失他以往的幽默和风趣,笑着说,哎呀,把我的张大娘给累的呀。
他叫她张大娘,是一种昵称。宁佳小他十八岁,按照旧社会结婚生子早,应该是两辈人了。
女儿也调皮地问母亲,妈,要不是你和爸爸这层关系,我该叫他爷爷了。
可不是吗,宁佳年轻,总不显老,赵季平叫她张大娘,开玩笑说是想把她叫老,一句张大娘,叫得人想笑。
毕竟是两个时代的人了,从妻子宁佳身上所焕发出的蓬勃朝气,还有鲜活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情趣爱好,与丈夫的城府老道、修养深厚、艺术气质、生活经验、严谨而风趣等等,合璧为一,提升了生活质量,形成了一个完满幸福的新家。
张宁佳,又替孙玲把塌下来的半边天撑了起来。
赵季平庆幸,上帝没有亏待他,让他一辈子遇到了两个好女人。温暖,幸福,又充满了这个新的音乐之家。
他们的命运连在了一起,她为丈夫排忧解难,是她的责任。
张宁佳起初进门,生活上的开支都是她这个家庭主妇掌管的,花钱也是从她自己的工资和教学收入中支出的。一向简朴的赵季平觉察到以后,让她查一下他的工资变动没有,是多少,够不够日常花销。
张宁佳查了一下赵季平的工资单,仍然是两千多元,几年前在歌舞剧院拿的一级作曲的工资没变,而且没有了津贴。比他自己的司机,甚至一个普通科员的工资还少。
这其中的实情,给别人说起,有谁会相信这难道是真的?一个驰名中外的大音乐家,堂堂的文联主席,一个省级社会团体单位的法人代表,竟然如此处境。
赵季平仍然委婉地说,可能是工资关系从原单位转到文联,还没来得及变动,上边说是要解决,等等吧,不要给领导和组织上添麻烦。
好吧。
谁知这一等就是三四年,上边总说在解决,但一直落而不实。赵季平从中过问,却不免无奈,唉声叹气。
钱,对于他们来说,是小事,也不缺这点钱。但这是钱的事吗?
也有极个别人难免嫉贤妒能,在看笑话。
也有人会说,赵主席好说话,是个好人。好人好说话就该如此,这是哪里的公理?为赵主席鸣不平的,众说纷纭。失察的责任,谁来认账,不知道。
张宁佳觉得,这是丈夫藏在心里的一件烦心事。谁的觉悟再高,也不能不在乎自己应得的工资待遇。
于是,得到丈夫同意,她开始抽空去咨询原由,督促解决此事。到单位人事部门查阅相关政策和资料,写申诉材料,找有关上级部门请求落实相关政策。一番周折之后,终于解决落实了待遇问题,兑现并补发了拖欠几年的工资。
赵季平也似乎长出了一口气,了却了一件让人提起来就觉得泼烦的破事。
之后,她发觉丈夫患了小恙,但总是因为创作任务接二连三,根本顾不上去看医生。
丈夫的病好像得在妻子自己身上,虽然不要紧,却应该提早治愈,消除痛苦。于是,她瞒着他,去医院咨询病情的根源、种类、症状、治疗方法、痊愈案例,当确定万无一失时,提前安排了时间,预缴了费用,这才告知丈夫,去医院治疗。
丈夫却是老主意,不碍事的,忙着赶任务呢。
妻子不依,以往我是听你的,这一次你无论如何得听我一回。老了老了,还跟老小孩似的。
丈夫只好顺从,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计,暂时离开钢琴,前往医院治疗。
只是动一个小小的手术,就可以恢复健康。
动手术这天,儿子赵麟和儿媳丹阳赶回西安,守在手术室外,关心父亲的治疗情况。
小弟赵保平,守在一旁。
单位上也来了人照管,省文联副秘书长、办公室主任和谷,副主任王卫,受党组书记刘斌委托,守在医院手术室外,关照赵主席的治疗情况。
而最忙碌的也是最为紧张的,应该是赵季平的妻子张宁佳。她跑前跑后,神情既放松又慌恐,连每一个细微末节都考虑到了。
小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很成功。不多时间,他就康复出院了。
他很感激妻子在此事上的全权代理,执拗背后是炽热的关切,让他恢复了完全健康的体质。
赵季平的音乐创作激情,又一次被情爱之火点燃了。他安心伏案创作,在钢琴上任意驰骋,又找回了音乐给予的心灵的自由。
除了为一批电影、电视剧作曲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张宁佳鼓励协助下,赵季平谱写大型民族交响乐《和平颂》,首演后获得成功,并于2004年在人民大会堂正式演出。还有《乔家大院交响曲》等等音乐作品的出笼,国家领导人出席观看演出,给予高度评价。
这其中饱含着赵季平的智慧和劳作,也融汇了妻子张宁佳的操劳和心血。
赵季平时常幽默地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
他们夫妇牵手,在把人间的好事进行到底。
年过六旬的作曲家,已是一头华发,然而他精神抖擞,英气不减当年,更加繁忙了。他身兼多职,省文联主席、中国音协主席、西安音乐学院院长,都是显赫却也事关重大的职位,他不敢有丝毫的马虎。除了音乐创作、社会文化活动外,主要是音乐教育的重担在肩。
面对千名教师、数千名学生,他要抓好学科建设,关注师资队伍素质,把学风、校风搞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说,十年树木,百年育人,绝不能误人子弟。
重续新弦的温馨,使赵季平增添了生活和事业的信心。尤其让他感动的是,每逢春节和清明,张宁佳就会在孙玲的遗像前上香,摆上花果,同时一起为孙玲扫墓。
2007年,赵季平应邀参加了奥运会开幕式的音乐创作,他创作的奥运会歌曲《盛曲》获奖。
在北京,陪伴左右的张宁佳,为赵季平安排行程,关照备至。
这天,赵季平亲切地向一位女孩子伸出手来,笑呵呵地问候道,好久不见,你好你好。
这位女孩子的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一头长发,个子高挑,双眸明亮,也伸出手来,向大作曲家嘻嘻一笑,不无调皮地说,报告主席,你好你好。
旁人看见这一幕,以为是名师提携后进,只有赵季平的妻子张宁佳笑得弯下了腰。
这是一家子,女孩是她的宝贝女儿,叫婷儿,刚结束高考,从成都来到北京游玩。于是,一年中居于西安时间较久的赵季平夫妇,也都陪同到了京城。父女俩刚一见面,就耍上了嘴皮。
父亲是民族音乐家,女儿却没见过“赶牲灵”的生活场景,偏爱欧美音乐,熟知西方当下的演艺明星。
赵季平带妻子张宁佳和女儿婷儿,去参加 一个有关新民歌的音乐活动。
面对音乐爱好者的提问,赵季平瞥了一眼身边的家人,毫不介意地举例说,以前的民歌,能飞得那么高那么广,因为它是农耕文化的产物,是那个时期人类文化的结晶。现在工业高速发展,比如陕北,很少见到“赶牲灵”的场景了,都开“大奔”了,很少有民歌里唱的那些情景了。
他说,比如我女儿在陕北,一天坐汽车走,什么赶牲灵,她肯定不知道。
女儿婷儿笑了。陕西信天游的雄浑高亢,和蜀中川剧的泼辣亮丽,对这个90后少女的影响,都抵不过欧美流行金曲。
婷儿说,从小就听见他们唱,我也会唱,可是并不想学。
女儿纯净的眼睛里,是亮晶晶的新奇和兴奋。
她毫不掩饰地说,我喜欢外国的,玛利亚·凯莉,席琳·迪翁,太迷了!
赵季平已见怪不怪,但语气中仍掺有一丝无奈,你看,我女儿喜欢欧美的,但那是人家喜欢,作为我们搞这行的人,必须关注中国音乐的发展。中国的通俗歌曲,如果一味地追求要和国际接轨,像美国、像欧洲、像港台,我觉得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和而不同,这是一个以音乐弥合起来的幸福之家。
赵季平,终于走出了夫人离去的恶梦,熨平了伤痛,与漂亮能干的川妹子张宁佳挽起手来,一路前行。
来自另一半的细心照料和默契配合,让赵季平的音乐灵感不断喷发,佳作迭出,妻子的脸上又骄傲又嗔怪。
妻子说,他呀,都65岁了,还在这么勤奋地创作,这些曲子,都是从他血液里流淌出来的。
已经是音乐学院声乐系教授的张宁佳,在一次音乐会上露面,演唱了一首吴维根作词、浅洋作曲的《村姑》,赢得了观众的喝彩。
她在80年代初曾领衔主演的川剧《芙蓉花仙》,演出逾千场,拍摄成戏剧故事片,受到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褒奖。之后,她考入四川省舞蹈学校歌剧专业学习民族声乐,留校任教后,被保送到中国音乐学院金铁霖教授门下进修,并考入声乐系大专班学习,师从朱以为教授。
离开舞台从教以来,张宁佳继续深造,精心培养新秀,推出了陆续获得全国青年电视歌手大奖赛专业组民族唱法优秀歌手奖、中国音乐金钟奖声乐比赛三等奖、四川省和陕西省声乐专业比赛民族唱法各项奖的一批歌手。并陆续在人民日报、人民音乐杂志发表了《植根于民族民间的沃土》、《姹紫嫣红踏歌来》多篇艺术评论及散文作品。
在《小平您好》电视音乐片中,她演唱了《山海颂》、《记住你的恩,记住你的情》等歌曲,深受观众喜爱。
第五乐章 幽兰操
2011年,张宁佳应邀赴香港,演唱赵季平作曲的《幽兰操》。
古琴曲《幽兰操》,相传为孔子所作。孔子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乃止车,援琴鼓之云: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影片《孔子》主题曲的歌词,是改编自韩愈的诗作《幽兰操》,汲取了史诗与英雄传说的浩渺气质,带着兰花冷漠的美艳,但又说着人生的变动和永恒。
深谷幽兰,清芳自足,甘于淡漠,正是象征着一个人不管是做学问还是要成就事业,都要能够承受寂寞和忍受别人的不理解,用达观平和的心境去面对风雨人生。然而,这并不只是某种孤芳自赏的清高,而是因为学习君子之道的过程本身就是快乐和充实的。
兰花的叶子,长长的,在风中摇曳,优雅而飘逸;兰香,在风中升腾,向四方飘扬。兰香所及之处,所有花香都黯淡无味,并成为兰香的一部分,众多的花香拱卫着兰香,兰花的芬芳,远而不淡,近而不浓,幽幽的从中心向八方输布。兰是香中之王,如果没有人认识到而不去采摘佩戴他,对兰花而言,又有什么妨害呢。
一天接一天,一年接一年,东南西北,四方都走遍,我虽然像香兰一样,不以无人而不芳,不过我也在积极地寻找实现自身社会价值的机会。周文王夜梦飞熊入帐,渭水之畔访遇太公望,这是多么让人向往的啊。兰一旦被王者采摘佩戴,定会让其清雅的芬芳和其间蕴含的思想如日月般光耀。
雪霜铺天盖地,树冠上厚厚的一层,虽是冬天,但看起来万物都像更加茂盛了一样。严寒中,兰的花蕾,静静地孕育和等待,在忍耐中积累。兰之所以有王者之香,是因为在寒冬中孕育了花蕾,如果人们能明白这是君子应该遵守的道理和法则,那么,那么后世子孙必定昌盛。
张宁佳在香港加盟的这场小提琴与古琴对话的音乐会,可谓破解了美丽的误会。
但无论是小提琴还是中国古琴,其商业价值的高低,却不一定与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相同,也不一定会成正比例同步增长,此因这三种价值都有不同的评估方向。不仅小提琴,即使是古琴亦在国际性的拍卖会上屡创天价,更让很多人将这三种价值混为一谈,加深对这两种乐器的美丽误会。
数百年来一直是欧洲音乐发展中的宠儿的小提琴,被忽略而引致的误会虽然较少,但至今仍有人以为小提琴音乐是优美的、伤感的、浪漫的,事实上,这何尝不是小提琴音乐中的小部分而已。
古琴七条弦,小提琴四条弦,两者同样是弦乐器,但古琴是弹弦乐器,小提琴是拉弦乐器。前者奏出来的是颗粒状的声音,后者主要是线条性的音乐,这是两者奏出来的声音本质上的最大差异。两者如果只采用那种被误会的音乐来进行对话,必然难以沟通,误会会继续增加,幸好作曲家对这两种乐器没有这种美丽误会。
2011年6月17日至18日,香港中乐团在香港大会堂音乐厅上演的名琴对话音乐会,由艺术总监兼首席指挥阎惠昌执棒。
前半部分,小提琴演奏家吕思清及古琴演奏家赵家珍,以各自的名琴演绎名曲。吕思清带来《梁山伯与祝英台》及《24首随想曲第9首》,赵家珍则演奏《忆故人》、《春风》及《广陵散》。
这次名琴约会的重头戏,是由作曲家赵季平创作的《幽兰操》的世界首演。
该曲将华丽婀娜的小提琴、深邃优雅的中国古琴和天籁妙音的人声,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使最具反差的音色,碰撞出别具一格的和谐音响效果。
而演唱此曲的是张宁佳。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众香拱之,幽幽其芳。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以日以年,我行四方。文王梦熊,渭水泱泱。采而佩之,奕奕清芳。雪霜茂茂,蕾蕾于冬,君子之守,子孙之昌。
优美动人的歌声,响彻东方之珠的云霄,融入了海的呼吸。
而此刻的赵季平,正在故都西安城南一隅的家中,凭窗聆听妻子张宁佳打来的电话。
她说,我很快就回来。
他祝贺爱人演出成功,等待她的归来。
载《中国报告文学》2012年3期。
选自和谷著长篇纪实文学《音乐家赵季平》,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和谷:1952年生,陕西铜川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陕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陕西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曾任陕西省文联办公室主任、副秘书长、副厅级巡视员。《市长张铁民》等作品荣获中国作协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新时期散文奖、五个一工程奖、中华铁人文学奖、自然写作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著作《和谷文集》14卷《音乐家赵季平》《柳公权传》长篇小说《还乡》《谷雨》等60多部。舞剧《白鹿原》《长恨歌》《孟姜女》编剧。兼事书法绘画。入选《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散文被收入语文教材和北京高考试卷,被翻译为英文、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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