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凤仪命运之书(组诗)-一个人的苍茫
庞凤仪命运之书(组诗)-一个人的苍茫
庞凤仪
《明月降临》
在远方,一个陌生的小镇
当我再次看到明月降临
旅途所有的疲惫顿然消散
月光如水,朗照纷攘的人世
这众人习以为常的明月
为何给人到中年的我以慰藉
天上的明月多么温暖
就像我们另一个世界中的亲人
一直默无声息地跟随着我们
《命运之书》
我们对命运之书一无所知
像一群无知无识的孩子
我们怀着敬畏过那条河
明天我们将会遇上什么天气
我们避不开纠缠我们的命运
这是人类古老而永恒的处境
河边火焰的形状变幻不定
映着沉沉的黑夜和一个人的脸
已离去的人我们无须挂怀
他们沿着火光潜入我们的梦境
就像镌刻在石头上的诗篇
河水将反复侵蚀那些文字
一个人不断地收集着石头
他试图在石头中安顿下来
而死亡在河中寻找着每一个人
《野鸭》
我相信过一只美丽的野鸭
一只野鸭允诺过什么
哦 那些备受折磨的时光
一只野鸭的突然出现
近乎于一个奇迹
一只野鸭投在水中的影子
那些无限温柔的往事
野鸭宁静的眼神恍若隔世
它有不可思议的高傲与美
野鸭是整个秩序的顶点
一只欢乐的令人向往的野鸭
它的存在让语言贫乏
寡淡的人生陡然变得明亮
从温暖转换成冷漠 一只野鸭
它的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寒冬来临 当野鸭离去
水面的幸福与光明戛然而止
我默默地将自身混同于
孤立无援的水草 鱼类和石头
并用一条河紧紧捆住自己
一只杳无音讯的野鸭
事后曾经在我个人的臆想中
无数次地反复出现 降临
而如今 一首关于野鸭的诗
像我的沉思 渐趋于透明
《灰獾》
天还没亮透 村庄还在沉睡
田野上有朦胧的雾气和细微的声响
我在河边看到了那只灰獾
它瞪着小小的眼睛 用它的尖嘴
正试探性地触碰着这个世界
它在黑暗里已经呆的太久了
冬日即将过去 万物正在复苏
洞外这新鲜的空气 让它有点陌生
它身上还带着去年的拥挤和气息
我没有靠近它 它嗅不到我
一只怯生生的灰獾 太阳升起时
不再躲躲藏藏 它身上的茸毛
慢慢地篷松开来 由浅灰变的透明
它周身上下的那层淡淡的光晕
让我重获童年 悲伤和喜悦
《潍河滩》
所有的生者和死者 各得其所
在潍河滩 大家就像那些树木
韩大伯像棵槐树 窦二叔则像榆树
宋三婶子像是梧桐 赵四姑就像白杨
他们一辈子长在这里 死在这里
一直未挪动地方 也不愿挪动
他们各自长着 形状不同的叶子
但他们的根扎在同一片土地上
我身体里也流淌着 潍河的血液
我独自一人从远方回到潍河滩
我身上的荒凉 是时光的荒凉
也是这块安静而空旷的土地的荒凉
我的祖宗和先人 永恒的栖息地
终有一天 我也将沉睡于此
到那时 会不会有一个人
像我呼唤你们一样 轻轻呼唤我
除了那些刻着你们名字的石头
再也找不到 你们在世上的痕迹
你们亲手所栽种下的树木还在
冬天它们只是暂时 落尽了叶子
《陌生的诗篇》
拦河大坝 古县水电站 我脚下
电机的轰鸣 河水在钢铁叶片和水泥
之间发出巨大的声响 高过蟋蟀和纺织娘
那强烈的电流并入电网 走进千家万户
有些传入了我的体内 让我颤栗
一个无限的声音 从水流到达电流
升高 飞翔 这里仿佛就是世界的中心
乡村的夜晚突然之间亮如白昼
一只夜鸟从看不见的地方飞出来
像水一样 在这上空不断盘旋
水替我说出了 内心荒芜的言辞
我所经过的事物 两岸的田畴
树木 青草 庄稼 在星空下肃立
潍河这匹从来就桀骜不驯的战马
如今彻底驯顺下来 我不是它的驭手
草垛的阴影顺从地倾斜在月光下
更多的人会记住 旧日子里的温暖
村庄和白昼的边界有一堆篝火
在静静地燃烧 像你血液中的铁与梦想
而我沿着青草一路寻找 水的镜子
一个哑巴在爱情的前夜来回徘徊
他的胸腔 无法忍受对小暖的怀念
他知道地下埋藏着珍宝和更清澈的水
他用尽了远方 苦 大海和岁月
只为蘸着露水写下这首陌生的诗篇
《词与物》
枕着书籍和火焰入睡
梦见与之搏斗多年的语言
它长着一张石头的脸
积年的爱恨 消失在水里
用去年的斧头砍下那些树枝
宽恕敌人和锋利的言词
用你的明亮和温暖
面包和麦粒会一直存在
那词语中的词语
是石头中最隐秘的火
这些轻的 小于一的种子
需要灵魂剧烈的撞击和敲打
铁器多么锐利 软弱的泥土
是如此不堪一击 而铁
那些有偏见的铁器
最终都锈蚀在泥土之中
在夜晚 泥土的声音
低沉而均匀 像一个人的呼吸
大地上 所有的生命
都仅有一次 而泥土不
泥土是永恒的见证者
时光 万物 上帝
而一个卑微的人 通过泥土
获得了与神交流的能力
《干草》
一
父亲说 那些干草曾经是青草
现在它们干了 可还是青的
水分虽然已经蒸发到空气中去
可颜色还是青的 它们依然
在大地上 只是不再生长
不再站立着 它们现在躺下了
就像村子里老去的那些人
它们记得河岸边夜里的水雾
记得黎明时的晨光 记得一只
笨拙的野兔曾经咬过它 它保留着
那疼痛 现在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软
二
干草在黄昏寂静下来 堆在一起
温暖的阳光在它们身体里流窜
星星开始闪动眼睛 村庄灰暗的
记忆 被一盏灯所打开 往事
多么遥远 干草有些麻木了
那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
嘴里咬着一根干草 久远的
气息让她着迷 那微苦在她感觉
是甜的 像包着糖衣的药丸
她像哑巴一样张开嘴巴
可她始终说不出干草这个词
三
正午时分 干草在地上留下阴影
这阴影和早年青草留下的阴影
完全不同 但都是黑的
阳光太过明亮 这是村庄最
安闲的时候 去年漏雨的屋顶
已经修茸一新 干草吸收着
村子里所有嘈杂的声音和吵闹
天空现在是蓝的 一朵云
把它淡淡的阴影投在干草上
这让干草看起来不再那么耀眼
它们蓬松着 如大地崭新的毛发
四
一只蚂蚁爬进干草 我们可以听到
那细微的沙沙声 它试图和干草
握手言欢 填平曾经的不愉快
可它在干草里 迷路了 它再也
找不到从前它所认识的那棵草
它有些着急 它是诚挚的
但其实所有的干草早就原谅了它
干草比起从前要轻 它已经不在意
蚂蚁的打扰 干草已经减小了
自己的欲望和渴 减小到无 甚至
可以让一只蚂蚁轻轻地举起来
五
干草在一场大风中 飞了起来
它有些晕眩 它从未想过 自己
也可以像一只鸟一样 在天空中飞翔
它看到 早年它的那些朋友们现在
都在它的下面 看上去那么小
像蚂蚁一样 干草感觉自己
有些发飘 就像是一个被众神
放逐的诗人 它在大风中飞舞着
可是它并不能自主 它无法掌握自己
的方向 干草知道 它还会落降在
大地之上 它沉静地抱紧了自己
六
在我的某本诗集的书页中
静静地夹着一根干草 我不知
自己究竟是何时收藏的它
我一点也记不起来 自己为何
要把一根干草放在书中
书页上有了干草的淡痕和香气
在一本诗集中呆了多年以后
我看到干草 已经变得容光焕发
干草像我早年的爱情 有一颗
草本的心脏 柔软 澄明
适合治疗一个中年男子的失眠
七
我突然记起了那把镰刀 记起了
那块月牙状的 磨镰的青石头
镰刀曾经在它的上面 发出鸣叫
那镰刀曾经割出过我手指的血
那把割草的镰刀 现在去了哪里
当年的青草 已经成了干草
哦 我的眼眶里是什么在涌动
镰刀杀死过多少青草 而我
杀死过多少 青草一样的记忆
那些不可重逢的青草 紧抵着嘴唇
而我怎能随便说出 它们沉默的名字
《不惑之年》
在凌晨三点半 陷入失眠的那个人
是不是也听到了这落雪 它多么平静
雪在倾诉什么 它自身的白把黑暗
逼退三尺 寒冷和温暖总是此消彼长
曾经有十年 我麻木迷失于过去
窗外的雪越来越厚 心事越来越薄
如薄凉的人世 我多次检省自身
平庸无奇 乏善可陈 你当年的离去
应该是恰当的 在写作和生活中
我是个无事生非的失败者 没有什么
再值得呕心沥血 我在缓慢中慢慢
超越缓慢 像那些雪不断地忍受寒冷
它们是否带有某些 隐喻的风格
白色的它们和黑夜和冰凉的大地间
有着多少默契 而你的生活与我
平行 无法吻合 只有同样的黑夜
和失眠 雪已经让土地更加平展
让消瘦的河山 有了一些丰满
我独自一人 在这样的夜里笨拙地
回忆过去 处理自己的沮丧和爱
在不惑之年 如何做一个不惑之人
像窗外的春雪那样安顿自己 给自己
一个理由 给自己一些悲凉的欢喜
后来我睡熟了时 雪仍然在落着
《魔方》
女儿和我一样
也喜欢它 最近她刚买了个
异形的魔方 说起它
喜欢数学的女儿总是一脸骄傲
旧式魔方已经退出
年轻人的视野
从规则到不规则
并不仅仅是魔方的新变化
相对于过去 我们也都改变了很多
而魔方更多的秘密在它的内部
表面上它可以千变万化 但它那隐秘的
孤独的内心从不示人 也一直不为人所知
如何复原 一只凌乱的魔方
让最初和往日 平静的
重现于眼前 像一支伤感的旧曲子
我偶然会把魔方有限的白天
扭成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无边无际的夜晚
《在沙滩上玩耍的孩子》
在海边的沙滩上玩耍的孩子
他们把脚下的沙子 当作玩偶
与沙子间的游戏 让他们乐不思蜀
相对于沙子的软弱和顺从
孩子们的双手和意志 多么强大
甚至可以随意地 践踏和扭曲它们
沙子金黄色的尊严 已被大海带走
蔚蓝的海水 映着蔚蓝的天空
沙子的命运像白云一样白
沙子给孩子们带来了接连不断的狂喜
远远地观望着他们 我不知自己
是一个孩子 还是那些被损害的沙子
《状态》
我大概数月没有外出 蛰居在家中
像一只谨小慎微的鼹鼠 与它的
埋头掘土不同 我埋头于 书籍和写作
每天谦恭而卑微地活着 一个地道的
平民 偶尔发呆 陷入与从前相似的沉思
我在早晨看日出 在黄昏时看日落
我惊异于同样的星体 为何在不同的时间
它是如此不同 它的红有着千变万化的层次
内容和边界 如它一样 我也有着不同的状态
哪怕是忧伤 每一天和每一次的忧伤也各不相同
当夜晚来临 整个世界变得岑寂无声
而我通过写作 在黑暗中 获得有限的宁静
在一首意外的诗歌中 我看见自己
竟然如此热切地渴望着太阳
却又在每一天 极力地躲避着它
《故乡的小暖》
很多年后 我还记着故乡的小暖
像记着故乡的春天 记着春天的田野
像记着那条穿田野而过的潍河
以及两岸盛开的那些洁白的梨花
故乡的小暖 如今已经不知下落
那一年她望着我 像黑夜里
一颗异常明亮的星星 我那么慌乱
而又幸福 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
故乡的小暖 她的手那么柔软 温暖
还有微微的潮湿 我一直不敢看她
明亮的双眼 她穿着白衬衣 黑裙子
发间有一条蓝色的丝带 那么蓝
小暖 我少年时代最亮的星子
那么多年里 我静静地沐浴着她的光
我是最低的尘埃 小暖望着我
眼睛里一半是容忍 一半是怜悯
《暮晚》
傍晚时分 我们收工 从地里回家
身子像散了架 坐在马车上一动
也不想动 只是摇晃着 道路两边的玉米
也时高时低地摇晃 没有一丝风 但是雾气
已经起来了 田野的景象 开始变得
模糊不清 我下意识地 紧紧抓住车辕
马蹄新钉的铁掌 在硬土路上
发出与以往 不同的声音 我看到
那一年的天空 犹如一只巨大的乌鸦
它慢慢地俯身下来 展开浓黑的羽翼
把我和父亲 以及马车 牲口
远处飘着炊烟的村庄 静默着的草垛
悉数收入怀中 只留几颗星子
像几粒雀斑 长在小暖美丽的脸上
《落日》
你每天在厨房做晚饭时
都会看到落日 慢慢沉向大海
你避不开 躲不掉
它总在那样的时刻
满满胀胀地 不由分说地
强行进入你的整个视野
你有时候会看到落日
把万道霞光从灿烂的海面
利剑一样直插向天空的深处
落日肯定唤醒了黑夜
以及你生命里的某些什么
但你一直说不清楚它们
多少年来 落日始终静默如谜
它宁静 辉煌 浑圆
让你陶醉 沉迷 战栗
面对沉甸甸的落日 你明亮而充实
它仿佛不是落向了广阔的大海
而是直接落进了你的身内
你兴奋于这样盛大的受孕仪式
让你的生命饱满丰盈生动
富有质感和活力
你怀着一枚落日睡去
像怀着一个幼小的孩子
你熟睡的样子 像宁静的海
评论
在暖色调画布上写满命运之书
——读韩宗宝诗歌
张艳梅
近年来,始终关注“70后”作家创作。虽然研究重点、阅读最多的是小说,不过对“70后”诗人,同样抱有观察和理解的兴趣。这一代人,正在以怎样的方式记录生活状态,表达情感情绪,如何书写城市乡村,呈现生命和历史,都是我感兴趣的;作为同时代出生的人,“70后”作家诗人们不同的思想轨迹、文化立场,不同的生命感觉、心路历程是如何形成的,会向哪个方向去,都是吸引我的话题。
山东“70后”诗人在当代中国诗坛很有影响力,邰筐、江非、轩辕轼轲、韩宗宝等人风格各异,各有所长。韩宗宝的诗歌创作,按照他自己划分:大约从1988年到2004年,是写作的苦闷期和青春期;2005年到2012年,是创作的高峰期和自觉期;2013年至今,是写作上的沉潜期和澄明期。可以用三首诗分别代表这三个时期,即《作为西瓜》、《挖土豆》和《运草车》。叶橹在《只写自己的诗——读韩宗宝的<一个人的苍茫>》一文中谈到: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韩宗宝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生存姿态在表达和表现他的生活命运和生命意识,那就是:“一个自觉地意识到和敢于并善于审视自身的普通人身份的人,一个在生命过程中领悟到什么是诗性存在的人。”
乡村漫游。韩宗宝在诗中写了很多乡村事物,日常生活的细腻感受,大自然的细微变化。这些诗清新温暖,又以一种此在的精神维度,拓宽了乡土诗歌的表现领域,抵达了具有超越性的生命本体意义。“潍河,成为韩宗宝诗歌世界中一个核心的场阈,这里的一切成就了诗人的幸福和忧伤。”霍俊明:《逆风中的“潍河滩”与“单向街”:韩宗宝》“我在写作中不由自主地向着潍河滩靠拢,更多的是源于一种召唤,一种牵引,一种莫名的冲动。”“我个人内心的苍茫,从此和整个潍河滩的苍茫交织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种更大、更厚重、更复杂的苍茫。”(《潍河滩的苍茫世界》,载《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7期下半月)潍河滩,作为韩宗宝的精神家园,饱含独特的生命和生活体验,诗人与“潍河”互相凝视,彼此记录。其诗歌创作因此获得了丰富的生命感和真切的温度。
时代思索。韩宗宝的诗是一幅幅灵动的写意画,也是一帧帧静默的照片。是大地诗歌,也是长河诗歌。他立足脚下绵延不绝的土地,目光却不仅仅局限于眼前的草木。人,人的存在境遇,始终是他关注的焦点。“韩宗宝不仅将诗歌的触角延伸到记忆深处的黑暗场阈,更将诗歌的良知灌注于远非轻松的现实场景,这种介入的力量和对时代噬心主题的切入,都使得韩宗宝的诗获得了真切而有说服力的时代切片,这个切片在诗歌的显微镜和放大镜中呈现出为人们所忽略的惊异而本真的景观。”(霍俊明:逆风中的“潍河滩”与“单向街”)霍俊明在《尴尬的一代:中国70后先锋诗歌》一书中,论及“ 70后”这一代人诗人身上所独有的尴尬、焦虑、怀旧、感伤和自我救赎,在韩宗宝身上同样看得到。“写出人生命的本色和底色,表现出时代境遇中的复杂人性,是我的追求。通过写人,写人的生存面貌,内心的面貌,揭示整个时代的面貌和一个国家的集体一代人的精神面貌与生存处境。” (《潍河滩的苍茫世界》,载《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7期下半月)这是韩宗宝诗歌写作的目的。也因此,他的诗诚恳,自然,率真;并且始终保持人格独立,具有清醒的批判精神和悲悯情怀。
冷静抒情。在众多当代诗人中,韩宗宝是质朴的,内敛的,甚至是沉默寡言的。沉默的外表下,深藏着的是他丰富敏感的情感世界。即使在诗中,他也不会把自己热切的情感,激越的情绪,完全释放出来,他的表达,指向词与物、实与空,瞬间与永恒的深处。 “韩宗宝诗歌里的声音亦是安静的。我认为,从一首好的诗歌里所发出的声音,绝不是喧嚷而决断的。诗歌拒绝声音的暴力,拒绝喧哗的统治,拒绝高分贝的辩解;相反,它可以像中音一样浑厚,也可以像低音一样低沉,无论怎样,它必须具有稳定的气息、平缓的语调、坚韧的声线,这种声音才能游刃有余地缔结起情感与理性;它不惧消失,因为它已经尽力地接近了那些最深之物。”杨碧薇《默默忍耐的向往——读<韩宗宝的诗>》“我爱这广阔而狭窄的人世/我尽量不说出我的悲伤”(《时光》)。较之抒情,韩宗宝诗歌更多思索,他的思绪在黑夜与白天,星空和花朵,河岸与大地之间流动,努力呈现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确凿联系。
《山东文学》头题推出的这组《命运之书》,依然保持着韩宗宝一贯的风格。诚恳而不乏深刻,热切又不失冷静,笔墨清减而意味深长。“我期待自己能表达出在我的故乡以及中国大地上所生活的人,他们的身心所经历的内容,以及这内容所包含的历史感和苍茫感,我愿意用诗歌为他们所受的侮辱与损害,光荣与梦想,树碑立传。”(《潍河滩的苍茫世界》,载《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7期下半月)
故乡明月夜。韩宗宝在诗中依旧反复书写故乡、明月和宁静的夜晚。“当我再次看到明月降临/旅途所有的疲惫顿然消散/月光如水,朗照纷攘的人世”。(《明月降临》)人世间太多纷扰,难得心中始终有一轮明月。诗人的情感依托不言自明,蕴藏其中的自况又因天地间明月朗照而获得了温暖的慰藉。更让人心生暖意的是那些写给小暖和童年的诗句。“很多年后,我还记着故乡的小暖/像记着故乡的春天,记着春天的田野/像记着那条穿田野而过的潍河/以及两岸盛开的那些洁白的梨花。”(《故乡的小暖》)“把我和父亲,以及马车,牲口/远处飘着炊烟的村庄,静默着的草垛/悉数收入怀中,只留几颗星子/像几粒雀斑,长在小暖美丽的脸上。”(《暮晚》)故乡的泥土在脚下,童年的记忆在夜空,小暖是生命的烙印,也是永恒的陪伴。诗人对童年的反复书写中,蕴藏着无限温柔的往事。“野鸭,一只野鸭投在水中的影子/那些无限温柔的往事/野鸭宁静的眼神恍若隔世”(《野鸭》)“天还没亮透村庄还在沉睡/田野上有朦胧的雾气和细微的声响/我在河边看到了那只灰獾/它瞪着小小的眼睛用它的尖嘴/正试探性地触碰着这个世界”(《灰獾》)。宁静的岁月始终静默如谜,细微的欢乐令人陶醉雀跃,潍河滩上的生命,树木,青春,两岸的田畴,庄稼,土地,村庄,诗人所经过的这些事物在星空下肃立,潍河的安宁不是因为“我”,“我”只是蘸着露水写下这些《陌生的诗篇》。
年轮与命运。不是只有明净清凉的春风化雨,也不是只有潍河无始无终地淙淙流淌,诗中还有夜鸟,荒芜,暮晚,和黑夜的吞噬,还有孤独,困扰,自闭和焦灼。“在不惑之年如何做一个不惑之人/像窗外的春雪那样安顿自己给自己/一个理由给自己一些悲凉的欢喜/后来我睡熟了时/雪仍然在落着” (《不惑之年》)在如约而至的不惑之年,在不断的失眠里,诗人陷入长长的回忆,试图通过寻找爱来安顿自己。然而岁月静好不过是种愿望,诗人唯有写作“在黑暗中获得有限的宁静/在一首意外的诗歌中我看见自己/竟然如此热切地渴望着太阳/却又在每一天极力地躲避着它”(《状态》)这种矛盾纠结,更符合一个中年人面对生活和命运的状态。“我们对命运之书一无所知/像一群无知无识的孩子/我们怀着敬畏过那条河”命运到底是什么?我们其实不得而知。“我最近开始关注在生存处境不断变化、时光的不断磨损和世事的更迭中,在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命运感。” (访谈《潍河滩的苍茫世界》,载《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7期下半月)这种命运感或许并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一代人,或者所有人。
微物之神灵。韩宗宝很擅长在诗歌中建构时间和空间。他像一个任性的建筑师,不断打乱调整,视角转换。在视线交织的某一点上,似乎流连于充满生机的童趣,笔墨一转,就是残酷而锋利的死亡。“干草像我早年的爱情,有一颗/草本的心脏,柔软,澄明/适合治疗一个中年男子的失眠”“镰刀杀死过多少青草,而我/杀死过多少,青草一样的记忆/那些不可重逢的青草,紧抵着嘴唇/而我怎能随便说出,它们沉默的名字。”(《干草》)那么明亮的清新感,纠缠着压抑的思绪,多少有些无奈。“相对于沙子的软弱和顺从/孩子们的双手和意志多么强大/甚至可以随意地践踏和扭曲它们”《在沙滩上玩耍的孩子》“而魔方更多的秘密在它的内部/表面上它可以千变万化但它那隐秘的/孤独的内心,从不示人,也一直不为人所知”(《魔方》)诗人以变幻的魔方,隐喻一个人内心的孤独,如此熟悉的事物,却让人不由得悚然一惊。“那词语中的词语/是石头中最隐秘的火/这些轻的小于一的种子/需要灵魂剧烈的撞击和敲打”《词与物》石头,泥土、铁和灵魂,诗人正是借助词语获得与神交流的秘密通道。
读韩宗宝的诗,词语拖动灵魂的双脚,生活的羽毛在尘埃里浮动,抽去理念,还原物象,反而于杂乱的世事中获得一种澄澈,“像我的沉思,渐趋于透明”。(《野鸭》)
(载《山东文学》2016年第7期上半月号头题)